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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书和多布刚走进寝殿,迎头遇上,和九阿哥厮打在一起的八阿哥。不等多布开口,满头大汗的九阿哥先喊住他,要求帮忙。

“姐夫!你快过来劝劝八哥!他脑筋不对,不想当太子了!”

八阿哥使尽全身力气,挣脱了九阿哥的束缚,扯住多布就不撒手,双眼血红。

“瑜儿呢?她不是跟你出去了吗?”

多布和张玉书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张玉书心领神会,独个儿进去,给康熙看刚写好的诏书。多布一个反手,便制住了八阿哥,九阿哥这才松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八阿哥就跟疯了似的,全然不顾平日里,苦心塑造出的谦和儒雅形象,坐在地上大哭。

“我要我的瑜儿,我不当太子了!你把她还给我,我不当太子了……”

九阿哥上去就是一巴掌,扇在八阿哥脸上,试图打醒他。

“八哥你傻不傻?汗阿玛就这两天的事儿了,你登基为帝,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你一个人的,要谁侍寝,就是谁进乾清宫!郭络罗瑜珞还能跑哪儿去?”

“不是的,你不明白!”

八阿哥怎么都挣脱不开多布有力的右手,只好耐心地跟他俩解释起来。

“瑜儿从小主意大,又娇气,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烈,这回我不留住她,她是绝不会再回到我身边了。姐夫,你就带我去追她吧!她要不当皇后,我也不想当皇帝了!姐夫!”

“那可不行。你不当皇帝,我还能见你四姐吗?她比你的瑜儿,脾气还大呢!”

多布刻意提高音量,确保屋里的康熙能听见他说的话,然后直接把八阿哥打晕,扔给九阿哥。

“找间不起眼的空房,把他关起来。要有谁找,就说八阿哥侍候汗阿玛,操劳过度,一时晕过去了。”

九阿哥长长舒了一口气,对多布竖起了大拇指。

“危急关头,还是姐夫有主意!为了个女人放弃皇位,八哥怕不是中了什么巫蛊邪术!我一个人拖不动,姐夫帮忙,把老十喊来。”

多布随意地点点头,把手重新放回腰间枪把上,进了康熙的寝室。跪在病床前的张玉书,甚至比九阿哥还急切,看见他来,迫不及待地,向康熙请旨。

“皇上不愿在诏书上用印,可是哪里写的不妥?臣愚钝,不明皇上深意,要不,请额驸一起,参详一番,如何?”

康熙的嗓音没有完全恢复,只能吐出几个简单的音节,看见多布去而复返,知道时机不对,烦躁地摆了摆手,示意张玉书出去。

后来发生的事证明,这个失误,太大了。

张玉书走后,十阿哥出去拖拽八阿哥,屋子里除了多布,还有年幼的十三阿哥,和正在打瞌睡的五阿哥。

多布先叫住十三阿哥,派他去膳房,布置两桌菜。

“大家都累了,且没好好吃东西。我刚出去随便用了点,可以留下服侍汗阿玛。你去看看,给汗阿玛备下的补汤熬得如何,熬好了端来。等菜齐了,大家轮流去吃饭。”

十三阿哥毫无疑心地去了。多布稍等片刻后,又叫醒五阿哥。

“我让十三备饭去了,你先去吃点。这里有我照看呢。”

五阿哥用力摇了摇头,驱赶走睡意,站起来就要往对面太后的房间里去。

“我去替五妹妹,玛嬷身边不能没人守着。先让她带着妹妹们吃吧。可怜见儿的,姑娘家连着好几天担惊受怕。姐夫一人在这儿能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让十三先吃饱了,再回来不迟。”

五阿哥呵欠连天,强打精神走了。屋里,只剩下多布和康熙在。

多布轻轻关上了门,踱步,走到岳父床头。

“汗阿玛,跟我谈谈吧。”

康熙缓慢地睁开眼,看房里只有多布一个人,嘴角扯出一个不屑的微笑。

多布用脚踢过一个凳子过来,不紧不慢地坐下。

“养那么多皇子,又有什么用。关键时刻,还是女婿我伺候汗阿玛。不过,我可不白伺候。待会儿,张玉书进来,汗阿玛需得告诉他,封枫儿为镇国公主,位同铁帽子亲王,可参朝政;我,为超勇亲王,暂掌八旗兵力,直到新皇登基。怎么样,我觉得,这价钱挺公道的。”

康熙努力地扯动正在恢复的嗓子,吐出两个字来。

“做……做梦。”

多布把腰间的火枪拔出来,枪管,在床边敲了敲。

“汗阿玛,我跟枫儿做事不一样。她终究还是女儿家,心肠太软,不爱打打杀杀的。我就不一样了。我杀过成千上万人,不怕再多百八十个。这把枪一响,我手下的人,就会冲进来。行宫里的兵,眼下没有来救驾的,全被关起来,等着审谋逆之罪。等我把寝殿里的人,杀个干干净净,点上火药,一把大火,毁尸灭迹。”

多布把隆科多那封假诏书,两根手指从怀里夹出来,在康熙面前扬了扬。

“他能伪造,我凭什么不能伪造。选谁当傀儡好呢?王嫔娘娘的几位阿哥都不错,年纪小,还不懂事呢。一个江南水乡,穷苦农家出来的黄毛丫头,竟成了太后娘娘,想想就有意思。汗阿玛……不,皇帝陛下。为了爱新觉罗的江山,您还是三思吧。答应晋封我们夫妻,至少不日登基的,会是能干的八阿哥。”

康熙冷冷地盯着他看,面无表情,甚至连一点生气都没有。翁婿就这么对视着,谁都不肯先让步。

过了没多久,十三阿哥捧着药罐子,兴高采烈地跑回来,稚嫩眉眼间的期待,几乎要溢出来。

“姐夫,太医说这个方子,汗阿玛已经吃了两剂了,再吃了这个,一定能开口说话!”

十三阿哥把药亲手倒在碗里,浅浅尝了一口,觉得温热地刚刚好,捧着跪在床前,请康熙服用。

“汗阿玛,喝药吧。”

多布看康熙似乎担心药里有毒,不想喝的样子,站在床旁边,意味深长地开了口。

“这药十三试过了,他一片孝心,汗阿玛赏个面子吧。”

康熙这才做出想喝药的动作。十三阿哥又是叠枕头,又是找蜜饯的,忙前忙后。

一盏药,一口一口吞下去,康熙果然觉得喉头跟着轻松不少,试着说话,还真比之前利索、清楚。

“去……把,大学士,叫进来。朕,要,立太子。”

十三阿哥慌忙撂下空碗,出去喊人。多布打定主意不再出去,慵懒地倚在门框上,默默等着。

张玉书一碗血糯米粥刚喝两口,听见十三阿哥传旨,撩起袍子就要跑。熊赐履紧紧跟在他后面,吴琠则留了个心眼,派人去叫了简亲王等,几位随驾的满蒙王爷,一起在寝殿外候着。

立太子,不,其实这个情形,八九不离十,就是立新皇了。如果只有汉人出身的大学士们在,难免日后,不被八旗权贵们念叨不合规矩。

人渐渐来齐,都等在寝殿外。九阿哥和十阿哥也回来了,抬着临时被水泼醒的八阿哥。

太后扶着刚吃完饭的五公主,走过来见证立储。看见康熙都能在床上半躺半坐了,眼泪一下子涌上来。

“皇帝好好保养着,说不定就大好了呢?太医怎么说?”

康熙只是摇摇头,抬手又灌大半碗生脉散入口。

再厉害的大夫,都没有他自己清楚自己的身体。

此刻的骤然好转,不过是,回光返照。

他要抓紧一切剩余时间,为新皇铺平道路,更要稳住多布,不能让他精心调教大的这些皇子们,全军覆没于小小的归化行宫。

江山天下,不能葬送在爱新觉罗玄烨手里。

除了太后坐着,其他人,均是低头跪在地上。多布为了加快起身速度,只在门口半蹲着。

皇子们挨病床最近,一个个都是最不容易出错的,要哭不哭的状态。

康熙环视一圈,对出席人员,还算感到满意。

“老大的事,究竟怎么,朕还没问。老三,你说说吧。”

三阿哥突然被点名,磕磕巴巴讲不出话。康熙没有多余时间,可以浪费在等他身上,转而向张玉书发问。张玉书略停顿半息,脑子里已斟酌完语句,清晰地讲起大阿哥死前的情形。

“回皇上,大殿下和索额图,同归于尽。大殿下玩弄巫蛊,伙同喇嘛,谋害皇上、储君属实。臣等会同简亲王,当晚便审理清楚,上报太后娘娘。索额图被太……二阿哥放出后,便几次三番,要求尽快赐死大殿下。臣等据理力争,要等皇上,金口玉言。如此拖了几日,二阿哥忽然领着隆科多,把臣等,都给抓了起来。彼时,三阿哥也……”

“汗阿玛,儿臣是被逼的呀!”

三阿哥听见张玉书要说起他的所作所为,终于想起来怎么说话,大声为自己狡辩。

“索额图一个要死的人,看二哥不愿背上残害手足的千古骂名,便说要帮二哥一把。他杀完大哥,不就要来杀我么?我偷了一把匕首,悄悄送给大哥。索额图要给大哥留个全尸,所以备了砒霜。他灌药的时候,大哥抽出匕首,把索额图捅死了。就,就这么回事。”

康熙在张玉书和三阿哥之间,来来回回地看。光从脸上的面色,便可推断出,这件事里,一定还有隐情,但他,不想往下追究了。

人死不能复生,他要把有限的最后时光,留在最重要的皇位更替上。

康熙喝光了手里的生脉散,让药物的力量,不要消散地那么快。

“索额图,实是本朝第一罪人。此案从今日开始彻查,不得有丝毫姑息。任何余孽,罪不可降等特赦。譬如,安王府。”

八阿哥四肢着地,爬着向前,想为前妻的娘家求情,康熙把空了药碗掷向八阿哥,气力不足失了准头,差点砸到太后。

好险,只砸到桌子的边角,跌破为四瓣。

康熙额头青筋跳起,突然暴怒。

“辛者库贱奴生的,果然天生下贱,不识好歹!你这个不成器的样子,还妄想当太子吗?安王府的老福晋,索额图的妹妹,曾在宫里备选,被留了牌子。按理,她该为先皇守一辈子的!皇家开恩准她回家嫁人,看看谋逆的索额图,这一家,知道感恩吗?郭络罗瑜珞,狐媚霸道,害得你至今,连个儿子都没有!这一家,要严办!熊赐履何在?”

“臣在此。”

“别人家,也都按安王府的例办,褫夺爵位,家产全部收没!立刻拟一道旨过来看,朕要亲眼看着用印!”

熊赐履即刻出去写谕旨,屋里本还有想为安王府求情的人,看康熙怒火正盛,一个个也跟着缩了回去。

八阿哥自打出生,从来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赤裸裸地跌过面子,还是被亲生父亲,大庭广众下羞辱。他几乎失去继续待在原地的勇气,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九阿哥斜眼看着八哥发抖的样子,双手攥紧了拳头。

康熙一通指示过后,气力被用到见了底,头晕目眩,视线迅速模糊起来。他强逼自己坐正,只抢出最后一句话来,告诉在场所有王公大臣,皇亲国戚。

“朕,决意,立,四贝勒,为太子。再不更改了。”

说完,便瘫软无力,猛地向后跌倒。三阿哥、五阿哥一个箭步上前,勉强扶住。一群人扯着嗓子,大喊皇上的时候,多布已经慢悠悠地,出去叫来了当值的太医,进殿内救人。

里头人越挤越多,天气又热得人难受。多布再不想回去,就在院子里,坐在树下乘凉。

天色逐渐转暗,向屋内涌入的人流中,突兀地出现一个反向移动的。多布定睛一看,是九阿哥,笑着摆手,招呼他过来。

九阿哥被挤得,脑后的辫子都松散了,狼狈不堪地冲到多布面前。

“姐夫!你怎么不着急啊!老四要是当了皇上,咱们还有活路吗?不行,我非得想个辙出来,不能让八哥到手的煮熟鸭子,就这么飞了啊!”

“你急什么。姐夫心里有数。把老八带过来,别惊动老十。我这主意,他估摸着不会愿意跟着干。就咱们仨。再就是,天知地知而已。”

九阿哥重新打起精神,往寝殿内寻八阿哥去了。也不知是人太多,还是怎么,他俩过去大半天才出来。八阿哥死灰一样的面色,嘴唇被自己咬到发白。九阿哥不停地,在旁边鼓励他。

“八哥,他还没祭太庙黄袍加身呢,你别先泄了气!姐夫说有法子,那就一定有!姐夫哪里说过空话?”

八阿哥低头不语,多布从腰间,把火枪拔出来,从里面退出来一颗,带血的弹丸。九阿哥大吃一惊,强行按捺住心里的疑问,就当没看见,多布带着致命武器。

“姐夫,这是什么?”

“这是,我从四贝勒胳膊里,取出的弹丸。他废了双手。左手,是郭络罗格格打残,右手,五根手指,我都给掰断了。他怎么当皇帝?”

八阿哥听见前妻的名字,终于将涣散的意志,重新收拢起来,抬起头,认真想对策。

“那,他若是真登基,瑜儿绝活不了。姐夫,老四在哪儿?”

“张家口。我和你四姐开的铺子里。老八,成王败寇,就在这一口气上。汗阿玛怎么样?”

“晕过去了,还没醒。”

“好。就是今儿,你给我当个爷们儿。”

多布拿出身上,最后一样,提前准备的秘密武器。

一根极其像人参的,桔梗。

八阿哥接了这假人参,瞬间明白了多布的计划。

“你要我,用这个,换了汗阿玛,生脉散里的人参?”

“对,就这个意思。汗阿玛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太医院就会不停熬生脉散进献。反正,就是靠药吊着一口气,你换了它,也不算弑父。汗阿玛若再醒过来,指不定还有什么,对我们日后不利的旨意要下。夜长梦多,他还是早点去了为上。”

九阿哥精明的眼光,闪烁在黯淡的暮光中,像极了,正在觅食的毒蛇。

“八哥,咱们后头几十年,是跟着你风光无限,还是当缩头王八,就看这一回了。你敢不敢去?不敢去,我去好了!”

八阿哥没有答话,却把桔梗塞进怀里,转身快步向太医们熬药的房间奔去。九阿哥连张椅子都没要,跟多布一样,席地而坐。

“姐夫,你究竟什么打算?老四残废了,当不了皇上,八哥未必能成啊!要没有方才,‘辛者库贱奴’五个字,八哥还能争一争。汗阿玛亲口贬低了他,哪个大臣,都不会支持他的。”

“老九,不当皇上,难道就不能掌握天下吗?摄政王多尔衮,你这么快,就想不起了?”

九阿哥受了点拨,顿时不做声了,只暗暗盘算着,回京之后,该如何运作。

多布的视线,则一直固定在寝殿的门口,连眨眼都很少。

不知过去多久,周遭彻底陷入黑暗,对普通人来说,伸手不见五指。但多布视力数倍强于常人,还能看得清前后左右。

“老九,药,太医端进去了。”

九阿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对多布的话,装作漠不关心的模样。只有背对寝殿方向的坐姿,些许暴露了他剧烈动摇的内心。

青草地被压踩,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八阿哥回来了。

只有多布,能透过浓密的黑暗,看清他白皙脸庞上,反射淡淡星光的泪痕。

寝殿中,哭声和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太监们慌里慌张,不知从什么角落里,钻出十几个来,搭梯子,摘灯笼,尽快把白纸糊上去,遮盖喜庆的红色。

虽然还没有鸣钟,谁都能看出,皇上,驾崩了。

多布收起火枪,在八阿哥和九阿哥的肩膀上,用力拍了两下。

“多流点眼泪,别叫人看出来,咱们,正高兴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