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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天子,一朝臣。

一身重孝,为康熙服国丧的张玉书没想到,他离开京城还不到一个月,这里就换了新规矩。

连紫禁城,他都进不去。

看门的侍卫向他索要腰牌,张玉书拿出从前的,又被正色告知,这个已经废了,要换四公主府上发的新的来。若没有,拿公主府发的手令也行。

两边大眼瞪小眼,张玉书两样都没得,侍卫们半点通融的意思都没有。

张玉书正不知如何是好,漫漫晨光中,驶来了一辆马车,他恰好认得这车的主人,赶紧上前打招呼。

“马齐大人,别来无恙。”

“哎哟,张兄从归化城回来了!不说明儿才到?”

马齐热情地下了马车行礼,张玉书趁机说起腰牌的事,出乎他的意料,马齐非常平静,丝毫不认为,看门的侍卫有错。

“这规矩好,从前不觉得,如今能进紫禁城的人少了,清净得很,我颇中意这样子。张兄当然能进。腰牌给你备好了,谁知你竟早到了。”

马齐叫了个亲随,让他往伊桑阿府上去,取回张玉书的新腰牌。

张玉书不由得心头一惊。

他还以为,索额图倒了,他的女婿伊桑阿,就算能全身而退,也得从南书房头把椅子上下来,暂敛锋芒。没想到,伊桑阿还是管着南书房。

言语之间,隐约加了几分试探。

“为何换了腰牌?谁的主意?”

“四公主。哦,我竟差点忘了。张兄,待会儿大晨会上投票,你可得选,驳回户部的折子。什么为了修河道多花了银子,他们就是填不平账,又不敢去各大王府,收回放出去的钱。今儿是第三回表决。他们再不通过,就得削减自家俸禄,补足欠款。”

“什么,表决,通过……”

“比划两回就懂了,又不难,会数数就行。我虽然跟四公主不对付,她这主意倒是真方便。从前一件事吵四五天办不了,如今搞了那个投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完了。”

马齐又向张玉书说起,皇上驾崩后,南书房里大学士们,靠投票应对各地政务的光景,听得张玉书云里雾里。

没多大功夫,马齐的亲随,取了腰牌回来。张玉书带在身上,和马齐并肩,进了紫禁城。

路上果然和往日不同,并没几个往南书房去的大臣,倒是多了几位不常见面的闲散宗室,年纪都不大。

马齐悄悄扯了张玉书的袖子,低声提点他。

“这些人也能投票,不过得先看了折子,能说出上边的条陈才行。你们不在,南书房人手不够,四公主抓来应急的。虽然办事拘泥,好在不怎么出错。等四贝勒登基,我们就琢磨着,为这几位上折子,求几个官位下来。”

这个话题,正是张玉书最关心的,也不往前走了,拽着马齐,往个角落里一钻。

“不是我性子急,四贝勒竟还没找到?”

“找不到嘛!托合齐没少忙活,京城里挨家挨户搜,我家都被搜了三遍了!”

“那,京城外头呢?”

“京城外头?”

马齐觉得张玉书这句话怪怪的,使劲儿盯着他看。

“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四公主回来,把京城封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四贝勒又没翅膀,他怎么出京城?托合齐这会儿,要能把四贝勒迎回来登基,这大功一件,他那一大家子,能直接抬旗出包衣。他都说没瞧见四贝勒出城,那就是没出。”

张玉书想想也是,可实在急得受不住。国不可一日无君,要继位的皇子却找不到,念了一辈子天地君亲师的张玉书,如鲠在喉,唉声叹气。

“不行,得多派人出去找!把拱卫京师的几个大营,都派出去!”

马齐哈哈大笑,拽着张玉书往乾清宫方向跑。

“行啊,你写个折子,咱们大晨会上,表决一下!”

二人一进乾清宫,院子里停着的一座带轮木房子,张玉书看了,摸不着头脑。马齐指着那房子告诉他。

“就在这里投票。进去就懂了,我白嘴说,张兄更糊涂。”

进了南书房,马齐别的不急,先取一盒子铜活字和纸张过来,告诉张玉书怎么用。

“眼下都不用那些抄抄写写上的人了,怕走漏消息。这个是四公主带回来的,好像是个叫黄……黄什么来着……”

“黄履庄!”

“对对,就是这个名!这人心思还挺巧,弄了这小玩意儿,四十个字印一张。张兄拼好了,就涂上墨汁印上。”

张玉书几次想打断马齐,又不敢冒然泄露机密,听完了说明,独自坐在那儿摆弄活字,心里打起了鼓。

黄履庄。

四贝勒因他,和四公主结下梁子。

高士奇借口送他回归化城当差,在谋逆太子发难之前,先一步离开行宫,不留痕迹地避开那些天的惊涛骇浪,如今是八阿哥身边,片刻离不开的红人。

黄履庄,还在为四公主,研究这些机巧之物……

张玉书更加肯定,他和其他两位大学士,共同的猜测,没有大错。

四公主,和四贝勒的消失,绝逃不脱干系。

印完十张纸条,张玉书想拿去给马齐看看,一同参详。彼时伊桑阿也到了,喝着杏仁茶向他问好。三人一起寒暄了几句,张玉书递上自己印的字条,伊桑阿接在手里,大略看了看,点头称赞。

“张大人果然想得周到。托合齐这样找都找不到四贝勒,是该尽快往京城外看看。马齐,这该是几号来着?”

马齐翻找一遍手里其他颜色的纸条,抬头回话道。

“五号。咱们准备起来吧,四公主从不误时辰,估摸着快到了。”

张玉书大致听闻,马齐和四公主在乾清宫,剑拔弩张地吵过架,因此十分不解,马齐对四公主,这番殷勤态度。趁众人大多忙于检查手里的纸条时,张玉书偷偷问马齐道:

“四公主这样把持朝政,不大妥当吧?”

马齐正忙着,没功夫和他细说,只含糊地应了一句。

“谁说她把持朝政,天天坐那儿数钱罢了。”

张玉书还要再问,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所有大臣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齐声请安。

“四公主吉祥。”

海枫正是怀孕初期,嗜睡的阶段,每天按时起床对她来说,那是残忍的酷刑。要不是有种当女皇的既视感,她才坚持不下来呢。

强忍着睡意,和大臣们问了好,海枫看见张玉书在,颔首向他示意。

“张大学士回来了最好,南书房各位忙得,脚不沾地的。再说,我们也不知道,行宫里怎么个情形。等大晨会结束了,张大学士讲讲吧。”

张玉书低着头应了,其实暗地里一直打量她。四公主也是一身重孝,仅头上佩有烧蓝的首饰而已,莹白的面上,粉黛不施,娇嫩仿佛剥了壳的蛋白,显得她,只有十六七岁似的。

怪不得民间说,要想俏,一身孝呢。

海枫上前坐了首位,众大臣跟着落座,只留伊桑阿站着,说起今天的一号待办事项。

“国丧的银子,内务府一时凑不出来,问到户部,户部账上有银,库里没银。陈廷敬陈大人,去户部查账,查出三百多万两银子的亏空来。这钱怎么补上,户部递上来条子,意思是,将功补过,开几处买卖,用赚的钱补亏空。陈大人问户部,打算开什么买卖,他们又说不仔细。前两回报上来的,酒水生意、药材生意,在座各位都驳回了。这回他们说,做布匹生意。”

马齐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嘴巴相当犀利。

“想敛财,都想到国丧上头了。是,家家户户用白布、蓝布,京城里加价都难买。可户部明着干这买卖,瞧着不大体面。不管各位怎么想,我明着说了:我要投反对票。”

扶海枫进来的阿香,等他说完,从随身带来的小木匣子里,取出一只短短的香点上,用它把控讨论的时长。马齐说完,陈廷敬站起来,为户部说情。

“若是户部不肯做事,我也不管这烂摊子。钱,属实是各大王府,还有宗室里的爷们儿借走的,好些王爷都在归化行宫没回来,他们就拿这个说事,拖延着不还。别说户部了,这些个府里,买古董,买首饰,欠一二年的账不还,铺子里掌柜的也不敢上门要,自认倒霉罢了。”

张玉书听得心惊胆战。这自是人人知道的事,可谁敢在南书房说呢。说出来,皇上并不会管,只叫拿出内务府的银子,为旗人还债了事。三两回下来,旗人更敢赊账了,治标不治本,借的更凶。

海枫自然也知道,这是一笔糊涂账,可户部公开发康熙丧事的财,着实吃相太过难看,马齐话糙理不糙。

根据这些天,她主持投票的经验看,折子拿出来表决,大约能过。可这个处理办法,过了反而难堪。

点着的香烧完,在座的大臣讨论得正上头,都有点意犹未尽。

海枫冷静地想了一会儿,叫户部把折子撤回去。

“各位意见相持不下,本宫看,要不,户部再想别的法子吧。别废了最后一回投票权,那才是饥荒呢。下一个是什么?”

众人接着往下说刑部一件案子,再往下,又是吏部的任免名单。张玉书发现,商量得确实快,各衙门递上来的折子,比往日简短多了。问了旁边人才知道,四公主下令,不准往长了写。超了三百五十字,直接打回去重写。

预定的日程说完,海枫照例问下,有没有临时的动议。张玉书以为轮到自己了,诚惶诚恐站起身,万万没料到,马齐突然抢了他的先。

“第三回,用完去一块心病。还是前几日的话:请四公主即刻搬出乾清宫。这里是皇上的寝宫,殿下不能住。即便是在书房里,临时支一张榻,那也不行!”

张玉书觉得这话没错,但大家伙儿听完都笑了。坐在前头的伊桑阿,朝张玉书使眼色,示意他可以说自己的事了。张玉书便抽了纸条出来,把自己的主张,当众大声说了一遍。

海枫心想,你出京找,等找到张家口,康熙的丧期都过去了。因此她很痛快地,同意把这项加到表决里面。

阿香这些天早锻炼出套路,立刻拿了抽签的竹筒子过来。

张玉书听那竹筒里,叮叮当当地响。又见四公主素手伸进去,抓了三枚圆圆的东西出来。

海枫仔细对了硬币上的花纹、文字,向众人公开,今天投票时,要用到的古钱币。

“今日轮到意大利国的银币、和法兰西国的两枚铜币。先投吏部的折子、本宫搬出乾清宫、和出京找四贝勒的事。出去吧。”

她先站起来走了,其余大臣按次序跟着。张玉书走在最末尾,想临时抱佛脚,问马齐几个问题,结果没来得及。

院子里那个带轮木房子下了锁,露出内部精妙的结构。马齐帮张玉书领了钱币,教他怎么使用。

“银币用在吏部的折子上,大点的铜币是我说的事,小的是你的事。觉得可行,往左边扔,不行往右边,不知道就放中间。好懂吧?”

“多谢多谢,懂得了。”

张玉书刚回京,众人谦让,请他先进去。张玉书刚在小屋里站定,门便牢牢锁上,还有些机关转动的声音。四面都不透光,只有上方亮堂。张玉书抬头一看,原来上边镶着玻璃。

如此,倒不怕有人偷看了。

张玉书暗自这么想着,开始投票。他觉得三件事都应该赞成,钱币往最左边,写着“可”的箱子里一倒,就算完了。他还有点后悔,扔得太快,仔细看了四下里的装饰三遍,转身离开。

门锁得严实,张玉书敲了两下,外头帮着开了门,马齐已等着进去了。

“我竟忘了告诉张兄怎么出来。就是这样。本该连敲三下的。”

张玉书看着所有人投完了票,倒要知道知道,马齐口中,四公主‘数钱’是怎么回事。

阿香取了钥匙出来,海枫接在手里,从一侧转动机关,装钱的箱子,便被机关顶了出来。

她再转动底部的滑轮,改变木屋朝向,三个箱子,齐齐展示在众人眼前。海枫挨个箱子数了,都有几个钱币,伊桑阿拿册子和毛笔,在旁边帮着记数目。

数到马齐让她搬出乾清宫的那一项,“可”的那个箱子里,只有两枚大铜币,剩下的,全在别的箱子里。一个自是马齐的,另一枚,众大臣都往张玉书那里瞧。张玉书这才后知后觉,原来这投票,也很要技巧的。不是没人能偷看,自己投了什么票,他人就无从知晓。

这一轮收拾完,海枫重新选了钱币,再投别的事项。同样流程又来一遍,大晨会就算开完了。

会后,海枫点名道姓,要张玉书说说,国丧进行得如何。张玉书却打起了太极,尽说些无关紧要的杂事。

众人一听便懂,这个要茶那个要水的,纷纷出去回避了。

海枫不想被张玉书牵着鼻子走,邀他往自己住的小书房去。

“那边清净,容易说话。张大学士也亲眼看看,本宫到底怎么‘住’在乾清宫的。又为何除了马齐,旁人都不大在意这事。”

张玉书自是求之不得,千恩万谢地,跟着去了。

这小书房,康熙在时,偶尔会进来坐坐,吃个点心,换个衣服,乾清宫里有几个房间,都是这个用场。张玉书从前也来过,看摆设家具,一如往昔,睹物思人,想起康熙来,不禁红了眼圈,掏出手帕擦着。

海枫指了指窗边,一张行军床大小的藤编躺椅,给哽咽的张玉书看。

“只有这个。本宫岂敢动乾清宫的摆设?等四贝勒回来,他自己改吧。大学士们尚且有个炕,累了,还可以在那上头横一会儿。本宫,连张椅子都不能用了?马齐就是爱较真,他说他的,谁都不理会。”

说完,正好顺便,坐到椅子上休息。张玉书知道规矩,臣子岂能坐得比公主高?她躺下了,张玉书按平时侍奉康熙的习惯,请了一张军机垫子,坐在地上,同四公主说话。

“殿下既说起四贝勒,那臣也斗胆问问。朝野上下见不到四贝勒,都心里都没有底。关于新皇下落,四公主,有没有什么能,能想起的……”

“哎呀,不必如此小心。想问就问。本宫又不是他贝勒府,门上画着的狮子,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

“可,四贝勒不在京中,再找不到,皇上该怎么入陵呢?新皇不主持国丧,从古到今,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那不是礼部的差事吗?”

海枫专心地玩弄着,手里一对白玉如意,答话越来越心不在焉。

张玉书看她,浑不在意的模样,胸中越发不满。

为人子女,竟忘却孝道,只管忙着在京城抓朝政大权,别说当公主,便是寻常人家出了门的姑奶奶,都不会这么冷漠地对待去世的父亲。

“公主殿下这样,臣不免要说两句!皇上在时,多么疼爱殿下和额驸!年节赏赐、爵位荣宠,哪一样短了?皇上崩了,殿下只爱在京城插手六部,偏不往行宫去,为太后娘娘分忧解难,这是哪里的规矩?陈廷敬的侄女,难道没给殿下,讲过孝经、女论语吗?”

他自以为慷慨激昂,占尽道德高地,海枫只看了想发笑,叫了阿香过来。

“我累了,你告诉他吧。”

阿香刚才听了张玉书的话,就想骂回去,巴不得这一句,卷起袖子说话。

“大学士好厉害,竟教训起主子来了!行宫里现有几位皇子呢,三阿哥又比主子年长。他都不管皇上,主子怎么能越过去管?大学士没听过,新皇不主持国丧,奴才纵没见识,也没听说过哪朝哪代,公主主持皇上丧事的!”

“我又没说,让殿下去主持,可总要过去尽了孝……”

“哟,您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主子有喜了!日子还浅着呢!去行宫一路上,吃不好睡不香的,您存心不盼着主子安泰,净出馊主意!太后娘娘亲笔的信,告诉主子先安胎,不必去;钦天监算的,主子这胎按八字看,恐怕会惊了皇上。回京的时候,主子还得避出去住呢!您可倒好,非撺掇着,让主子赶上去?”

张玉书自打进官场,从没被人这般抢白过,对方还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丫头,又羞又气,可又不能骂回去自失身份,满脸涨得通红,索性直接跪安了。

“殿下这些事由,臣着实不知。冒犯了殿下,自去吏部领罚。”

阿香还没使出十成功力,张玉书却认输了,没一会儿功夫,逃得影子都不见。她顺势就坐在刚才张玉书坐过的军机垫子上,陪海枫说话。

“张大人没马齐大人厉害。上回奴才扇他耳光,马齐大人跳起来,奴才还真怕过呢!”

海枫在躺椅上换了个方向,和阿香对着说话,把手里那对玉如意赏她了。

“你如今,谁都不用怕。京城里就是我最大。张玉书跑了,那是觉得跟你吵架,有失大学士的风度做派;我不跟他说话,那是因为,他没有跟我争长论短的资格。你们俩,勉强才算对等呢,你是我的侍女啊!咱们再耗一耗,等大臣们都等着急了,人心浮动,就动身去张家口。前两天,我让礼部报年号,他们按我说的办了吗?”

“嗯,富贵跑了一趟,把写着‘雍正’的字条,给混进去了。”

海枫摸了摸,还看不出起伏的小腹,莫名有点心虚。

也不知道见了面,多布会不会生气,气她怀孕了也不用心保养,四处张罗。

好像她就没有安分养胎的命,上次怀琏儿,也是冒雨,到紫禁城里,为山东灾民奔走。

历史真的会开玩笑,转来转去,还是四皇子当雍正皇帝。

她连压太子、八阿哥两个大宝,全失败了。

万幸,郭络罗瑜珞一阵任性报复,反倒歪打正着,给她创造了绝佳的机会。

或许,这就叫做,命运弄人吧。

四贝勒就算有传位遗诏,双手残疾了,怎么能当皇帝?

海枫似乎可以预见,满朝文武,旗帜鲜明地,分成两派。

一派拿出三纲五常做武器,非要按遗诏办事,请四贝勒登基;

而另一派,才是真正关心国运兴衰的臣子,知道一位双手残疾的帝王,压不住各方蠢蠢欲动的造反心,要求另择新君。

这可不是一个木房子,一个匿名投票,就能解决的难题。

但是她,一个来自于现代文明的灵魂,已经为这个难题,准备好了绝佳的答案。

架空他,架空雍正帝。

他可以做个安静的吉祥物,住在马齐不准她住的乾清宫里,见证大权旁落。

君主高度集权,这个历史书上出现过的字眼,即将一点一滴,分崩离析。

看吧,国运,真的要开始变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