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鲟号”是一艘外表锈迹斑斑、如同在废铁场里勉强拼凑起来的旧时代中型货船。它的引擎在深海中发出哮喘病人般的闷吼,船身随着波浪起伏,每一次颠簸都让甲板上的集装箱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船舱内部弥漫着机油、劣质烟草、汗水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海洋生物腐烂气味混合的怪味。乘客?这里没有乘客,只有货物和像货物一样被塞进底舱隔间的偷渡者,或者像张伟他们这样,支付了高昂费用换取一个相对独立、有基本通风和照明隔间的“特殊客户”。
五天的航程在昏沉、闷热和永不停歇的摇晃中过去。张伟大部分时间都在隔间里冥想,尝试在颠簸中稳定心神,并进一步熟悉那种不依赖视觉的、粗糙的“能量感知”。林薇和艾莉西亚轮流警戒,白鸽则大部分时间待在她的隔间里,通过加密频道与她自由城的线人进行断断续续的联络,梳理着抵达后可能的行动路径。
视野边缘的血色重影在航程中发作了两次,都是在船身剧烈摇晃、他试图集中精神的时候。那模糊的、晃动的污渍感让他恶心欲呕,不得不停下练习,靠药物和冥想强行平复。
第五天深夜,“灰鲟号”关闭了所有非必要灯光,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滑入一片笼罩在浓雾和稀疏霓虹灯光下的海岸线。这里不是官方港口,而是一片由废旧船只、坍塌码头和临时搭建的棚户区组成的混乱滩涂——自由城无数非法入境点之一,被称为“锈齿滩”。
船在离岸还有几百米的地方就放下了小艇。张伟一行人带着精简的装备,登上摇晃的小艇,在浓雾和夜色的掩护下,被两个沉默的水手送到一片泥泞的岸边。水手指了指雾气中隐约可见的一片杂乱灯光,做了个“快走”的手势,便头也不回地驾艇消失在黑暗的海面上。
踏上自由城的土地,首先感受到的不是自由,而是一种无形的、混杂着各种欲望、警惕和恶意的“场”。空气比锈蚀城更污浊,带着化工废料、腐烂垃圾和廉价香料燃烧的刺鼻气味。远处的灯光杂乱无章,高矮不一的建筑轮廓在雾气中如同巨兽的嶙峋脊骨。隐约能听到随风飘来的、变调的音乐、叫卖声、争吵声,以及更远处偶尔响起的、被闷响掩盖的枪声。
“跟我来。”白鸽压低声音,她的“观测者之眼”在面罩下微微亮起虹彩,扫视着周围环境。“锈齿滩到齿轮区,要穿过‘裂谷’地带,那里有几个帮派控制的检查站。准备好黑市通行令和‘买路钱’,尽量别起冲突。”
所谓的“裂谷”,是两条锈蚀城时代遗留的、早已废弃的巨型排污管道交错形成的天然裂缝地带,如今被各种违章建筑填满,成了连接非法滩涂与自由城内部区域的一条混乱通道。通道狭窄、昏暗,头顶是交错锈蚀的管道和胡乱拉设的电线,脚下是湿滑黏腻、不知成分的污垢。两侧的棚屋里透出昏黄的光,一些模糊的人影在阴影里晃动,投来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如同秃鹫在评估腐肉的价值。
走了大约半小时,前方出现了第一个明显的关卡。几辆破旧的武装皮卡堵在通道相对宽敞处,车顶上架着改装过的机枪。十几个穿着杂牌护甲、手持各色武器的武装人员懒散地守在路障旁,为首的是一名穿着脏兮兮皮夹克、脸上有一道狰狞疤痕的光头壮汉,正靠着皮卡引擎盖抽烟。
看到张伟一行人走近,尤其是他们相对整齐的装备和明显不是本地流浪汉的气质,那些武装人员的眼神立刻变得锐利起来。几把枪有意无意地抬起了枪口。
白鸽走上前,掏出那枚黑色的“黑市通行令”,同时将一小袋沉甸甸的、发出轻微碰撞声的金属块(自由城地下流通的硬通货之一,高纯度稀有金属碎块)放在路障旁的木箱上。
光头首领瞥了一眼通行令,又掂了掂钱袋,咧嘴露出一口黄牙:“规矩懂。过去吧。”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挪开路障。
看似顺利。但就在白鸽收回通行令,准备示意大家通过时,张伟左手腕上的监控手环,传来了极其轻微、只有他能感觉到的震动——这表示周围有高强度的、针对性的能量扫描或信息窥探被触发!
几乎是同时,他视野边缘,那平时只是模糊晃动的血色重影,突然变得清晰了一瞬,勾勒出几个快速移动的、散发着微弱但恶意灵能波动的“点”的轮廓!
不对劲!
张伟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立刻激活灵瞳,而是将那种粗糙的“能量感知”扩散开。在这种混乱的环境下,这种感知如同在噪音中分辨特定频率,极其困难且模糊。但他还是捕捉到了一些异常:那个光头首领虽然表面上放行,但他抽烟的手指在钱袋上多停留了一秒,一个极其细微的、类似摩斯密码的敲击节奏;更重要的是,张伟“感觉”到,在首领右耳后方,头发遮盖处,有一个微弱的、有规律的能量脉冲正向外发送,脉冲的频率和编码方式……带着一丝熟悉的、令人厌恶的冰冷和秩序感,与黄昏理事会实验日志中的某些数据流特征隐隐相似!
而远处,通道两侧高耸的、堆满杂物的废旧管道顶端,在他的感知边缘,有两个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能量反应点”,如同潜伏的毒蛇,散发着冰冷的杀意和锁定感。
陷阱。表面放行,暗中标记,远程狙杀或跟踪。
电光石火间,张伟做出了判断。他不能确定对方是冲着他们所有人来的,还是只针对持有通行令的白鸽,或者是发现了什么别的。但他知道,不能就这么走过去。
就在白鸽已经半只脚踏过路障,回头疑惑地看向他时,张伟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光头首领和附近几个武装人员的耳中:
“通行令没问题,买路钱也给了。”张伟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光头首领脸上,“但我不喜欢被人用枪指着后脑勺,也不喜欢走路的时候,头顶还有两位朋友帮忙‘照看’。”
光头首领抽烟的动作猛地一僵,黄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和警惕。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耳后方。
张伟仿佛没看到他的小动作,继续用那种平淡的语气说道:“左边那个,在第二根横向排污管和三号废弃冷却塔的夹角阴影里,用的应该是老式‘潜行者’电磁狙击枪改,能量电池有点过载,波动不稳。右边那个,藏在‘疯狂艾迪’废品堆后面那截断裂的吊臂操作室里,武器能量特征更隐蔽些,但心跳声在三十米外都能听到。”
他每说一句,光头首领和他身边几个头目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张伟说的位置、武器型号、甚至细节,分毫不差!尤其是右边那个狙击手藏身的位置,极其隐蔽,是他们帮派内部才知道的暗桩!
“还有,”张伟抬起左手,看似随意地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目光却若有深意地扫过光头首领的右耳,“你们‘老板’接收信号的那个频率,加密方式有点老了,第七跳转节点的延迟太高,容易被截获反查。”
最后这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光头首领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角渗出冷汗。他右耳后的植入体是最高机密,连身边的心腹都不知道具体用途!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人,不仅看穿了埋伏,连加密通讯的细节都点了出来?这已经不是眼力好能解释的了!
空气凝固了。路障旁的武装人员紧张地握紧了武器,眼神惊疑不定地在首领和张伟之间来回扫视。远处那两个狙击点的能量反应也出现了明显的紊乱。
白鸽、林薇和艾莉西亚虽然不清楚张伟具体“看”到了什么,但此刻的气氛变化已经说明了一切。她们立刻不动声色地调整了站位,隐隐将张伟护在中间,手按在了武器上。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光头首领猛地将手中的烟蒂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碎,脸上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近乎谄媚的笑容。
“误……误会!纯粹是误会!”他搓着手,声音干涩,“手下人不懂事,瞎紧张!绝对没有冒犯几位的意思!您几位一看就是大人物,我们这种小角色哪里敢……”他一边说,一边狠狠瞪了旁边的手下一眼,“还愣着干什么?把路障全挪开!清道!给几位贵客清道!”
武装人员们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将路障彻底搬开,让出宽阔的通道,连那几辆皮卡都赶紧发动挪到了一边。
光头首领点头哈腰:“您几位请!一路顺风!在裂谷这片儿,要是再有不长眼的找麻烦,报我‘疤脸’的名号,多少管点用!”
张伟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率先迈步通过了路障。白鸽等人紧随其后。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前方的拐角处,“疤脸”才长长松了口气,后背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他眼神阴鸷地看向张伟消失的方向,又摸了摸自己耳后的植入体,低声对身边一个心腹吩咐:“快,给‘上面’发消息,情况有变,点子扎手,疑似有‘真眼’,行动取消,建议提高接触等级……妈的,自由城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号人物?”
心腹低声问:“老大,什么是‘真眼’?”
“闭嘴!不该问的别问!”“疤脸”烦躁地挥手,心有余悸地又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通道。刚才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了扔在对方眼前,所有秘密无所遁形。那种被彻底看穿的感觉,比被枪指着还要让人心底发寒。
……
走出一段距离,确认离开了检查站的有效监视范围,林薇才低声问张伟:“你刚才……用了灵瞳?”
“三秒。”张伟回答,揉了揉微微发胀的太阳穴。左手腕的手环传来平稳的震动,显示消耗在安全范围内。“只看了需要看的关键点:文件上的隐形标记,他耳后的信号发射,还有那两个狙击手的能量轮廓。”他顿了顿,“比以前省力,也更……精准。”
这是一种在压力下被迫进化出的能力运用方式。不再是大范围、长时间的扫描,而是如同精准的外科手术刀,在最短时间内,刺入最关键的信息节点。代价更小,效率却可能更高。当然,这需要极强的专注力和对“本质”信息的瞬间捕捉能力。
白鸽看了张伟一眼,右眼的“观测者之眼”光芒微闪:“你点破了他的加密通讯频率……这可能会打草惊蛇,让黄昏理事会知道我们已经有所察觉,并且有能力察觉。”
“他们早就知道了。”张伟平静地说,“从我们捣毁精神病院实验场开始。让他们知道我们不好惹,有时候反而更安全。至少,‘裂谷’这里的蛇虫鼠蚁,短期内不敢再来烦我们。”
他望向通道前方那片更加密集、也更加混乱的灯光,那是自由城真正的边缘区域——“齿轮区”的入口。
血色重影在视野边缘轻轻晃动了一下,这一次,似乎隐约勾勒出了一双在更高处、更远处,冷漠注视着的“眼睛”的形状。
检查站的危机暂时解除。
但自由城的黑暗丛林,才刚刚向他们展露出它狰狞面貌的一角。而黄昏理事会的阴影,显然比他们想象的,覆盖得更广,渗透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