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它顽固地残留在视野的边缘，像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浸透了锈水的毛玻璃，固执地附着在视界的角落。两天了，这层淡淡的血色残影没有消散的迹象，反而在某些光线角度下变得更加清晰——那不是失明恢复期该有的短暂症状。
夜琉璃的最终评估报告投射在医疗室冰冷的金属墙壁上，那些用绝对客观的措辞组成的句子，读起来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残酷：“灵瞳超极限负荷使用导致视神经传导路径永久性结构性损伤，伴随皮层视觉信息处理区域异常敏化。临床表现为间歇性、不可预测的视觉残留与重影现象，诱发因素包括：精神疲劳、环境光线剧烈变化、情绪状态显着波动。”
报告继续往下滚动，每一行字都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具体症状：患者视界中会随机叠加一层至多层模糊的、色彩偏向血色或暗紫色调的‘视觉重影层’。重影层无固定轮廓，形态类似于液体污渍在毛玻璃上晃动、渗透，严重时干扰空间距离判断、物体细节辨识，并引发持续性轻微眩晕与恶心感。”
“这是能力使用的结构性代价，基于现有医疗技术，损伤不可逆。”夜琉璃的光影在报告旁边浮现，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髓核能量对视觉神经系统的‘改造’与‘强化’是深入细胞层面的，相应的损伤也发生在同一层面。治疗方案：无。适应性建议：你需要学会与这种‘视觉残留’长期共存，并将其作为新的生理参数，纳入日常行动与战斗风险评估体系。”
学会共存。张伟靠在医疗舱升起的床背上，目光穿过观测窗，落在庭园内庭那片被园丁精心维护的、品种稀有的阴影蕨类植物上。在他此刻的视野里，那些蕨类舒展的叶片边缘，偶尔会泛起一圈不自然的、微微波动的血色光晕，像是叶片本身在渗血，又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附着在上面呼吸。他眨了眨眼，那光晕并未消失，只是稍微淡了些。
代价从未真正远离。它只是换了一张面孔，以更狡猾、更顽固的方式，如影随形。不仅如此，小雨意识深渊深处那扇冰冷、巨大、布满符文的“门”的轮廓，以及“钥匙孔”位置那道仿佛能吸走一切光线的符文触感，也如同用烧红的烙铁烫在记忆里，清晰得令人不适。它们甚至会在深夜的浅眠中扭曲重现——有时那扇门会无声打开一道缝隙，里面是无尽的、翻涌的暗红色数据流；有时那钥匙孔符文会突然旋转起来，发出低沉的非人嘶语。
但他没有奢侈的时间沉溺在这种后遗症带来的自怜或对未知的恐惧里。
小雨依旧躺在隔壁的医疗舱内，呼吸平稳得令人心慌，生命体征维持在最低限度的安全线上。那个精密的意识囚笼仍在她的思维深处无声运转，每分每秒都在蚕食着她所剩无几的自我意识碎片。而黄昏理事会那场名为“钥匙”的残酷实验，显然仍在某个更深的阴影里继续进行，目标不明，危害程度难以估量。所有模糊的线索，最终指向的箭头，都汇聚向一个在锈蚀城底层居民口耳相传中，既象征着无限机遇又遍布着致命陷阱的混乱之地——自由城。
三天后，庭园主厅。空气里弥漫的凝重感，比以往任何一次会议都要粘稠沉重，几乎能用手掬起一捧。
张伟、林薇、艾莉西亚、夜琉璃悬浮的光影，以及……白鸽。她又穿上了那身标志性的深灰色清理者作战服，但这一次，臂章上代表清理者部队的剑与齿轮徽记、肩部的编制标识、甚至胸前代表观测者小队的特殊纹章，都已被仔细地取下，只在左胸心脏位置的上方，别着一枚小小的、线条简洁的银色别针——那是一只侧影姿态的飞鸽。她的“观测者之眼”处于最低功耗的待机模式，虹彩光芒黯淡得几乎熄灭，而那只仅存的生物眼，此刻却亮得惊人，里面透出一种豁出一切、近乎孤狼准备踏入绝境时的、冰冷而锐利的光芒。
“我已经通过加密渠道，向清理者总部观测者序列直属上级，提交了‘针对黄昏理事会线索的长期深度潜伏调查’行动申请。”白鸽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多余的铺垫。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经过特殊处理、剥离了大部分人类语音特征的电子合成音，但语速比往常略快，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同时，以‘个人精神状态需脱离高压环境进行调整’为由，申请无限期外派至非管辖区域。两项申请均在两小时前获得‘有条件批准’。”
她微微停顿，那只生物眼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批准条件是：我可以个人身份，以非官方形式协助你们的调查行动。在行动期间，我保留调动个人权限范围内部分非核心情报资源、加密通讯频道以及特定人脉网络的权力。但清理者总部及观测者序列，不会为我在自由城范围内的任何行动提供官方支持、后勤保障或政治背书。换言之——”
白鸽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如果我在自由城死了，失踪了，或者惹下了天大的、无法收拾的麻烦。清理者不会承认我的存在，不会展开营救，甚至可能第一时间启动对我的‘信息消除’程序。”
她说完，从作战服内侧一个隐蔽的暗袋里，取出一枚大约半个手掌大小、通体哑黑色、边缘有着复杂机械切削纹路的金属令牌，轻轻放在会议桌的中央。令牌表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深深凹刻的、难以模仿的立体齿轮与锁链交织的图案，在庭园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这是‘黑市通行令’。”白鸽解释道，“在自由城，联合议会的证件在某些‘阳光照不到’的区域，反而会成为催命符。这东西，在一些特定的‘非官方’交易市场、情报交换点、以及需要绝对保密的地下通道，比任何官方文件都管用。铸造工艺无法仿制，每一枚都有唯一的能量签名。”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张伟脸上，更准确地说，落在他那双偶尔会因为视觉残留而微微收缩一下的瞳孔上：“小雨意识囚笼的治疗线索，黄昏理事会‘钥匙’实验的核心秘密，甚至包括他们筛选‘容器’的标准……这些碎片，最大的可能，都被藏在自由城那片由无数谎言、交易和暴力编织而成的巨大阴影里。我必须去那里。而你们——”
她的目光扫过林薇和艾莉西亚：“——也需要那座城市。那里是整个东部废土最大的适配者自发聚集地、禁忌意识技术的黑市源头、关于归墟能量和‘门’的传闻最集中的信息漩涡。我们目标有重叠，路径可以并行。”
张伟没有立刻回应。他沉默地看着白鸽，看着她脸上那种混合了决绝、警惕以及一丝深藏压抑的仇恨的神情，也看着桌上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市令牌。白鸽的加入，无疑意味着更强的即时战力、更专业的反侦查与情报处理能力、以及一个对黄昏理事会有着切骨之仇、了解其部分内情的坚定盟友。但这也同时意味着，他们将携带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同行——她前清理者观测者的身份，她体内可能仍未完全清除的后门程序风险，她“个人行动”随时可能招致清理者内部其他派系或黄昏理事会本身的额外“关注”。
“自由城不是锈蚀城。”夜琉璃的光影适时地开口，声音冷静地将现实摊开。主光屏上，一幅幅关于自由城的影像和数据流开始快速闪过——高耸入云但外壁布满破损霓虹与涂鸦的摩天楼群；狭窄肮脏、拥挤着各色诡异改造体与流浪者的地下巷道；灯火通明却散发着血腥与铜臭味的巨型拍卖场内部；还有那些在阴影中快速掠过、造型狰狞的私人武装巡逻载具。
“该区域在旧时代大崩溃后，从未建立起统一的政府管理体系或有效的强力执法机构。当前实际控制权由七个大型企业联合体、超过二十个主要帮派、数个背景成谜的秘密结社以及数量不明的独立武装佣兵团割据分享。法律概念极度淡薄，实力与金钱是唯二的硬通货与通行证。”夜琉璃的电子音平稳地叙述着，“同时，自由城也是目前已知的、全球范围内规模最大的‘异常事物’、禁忌生物科技、灵能相关造物、以及……适配者群体的黑市交易中心与事实上的避难所。城市综合危险等级评估：A级。其中，‘齿轮区’、‘梦境集市’、‘沉渊码头’及‘无光区’等特定区域，危险等级上调至S级。”
她略作停顿，光屏上的画面切换为一组复杂的符文结构对比分析图。“基于从小雨意识囚笼中逆向解析出的符文结构底层编码特征，与信息库中三年前于自由城黑市短暂活跃、后神秘消失的‘盗梦者’团伙所使用的‘意识迷宫锁’技术样本进行比对。两者在核心逻辑回路、能量引导路径及信息加密层协议上，相似度达到百分之七十八点三。历史情报记录显示，‘盗梦者’团伙于三年前一次针对某企业核心数据库的抢劫行动后，核心成员集体失踪。坊间流传，他们被某个出价极高的‘神秘客户’整体吸纳。”
线索的链条，在这里扣上了关键而沉重的一环。
“我们需要情报，准确的情报。”林薇开口，她的目光落在张伟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需要找到真正懂那种符文技术的人，或者是接触过‘盗梦者’残党的人。需要弄清楚黄昏理事会在自由城的触角究竟伸到了多深的地方。而你的眼睛，”她看着张伟，“在那种地方，可能会变成最锋利的武器，也可能会让你成为最显眼的靶子。”
张伟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抬起自己的左手腕，那里已经戴上了一个看似普通、哑黑色、触感冰凉的非金属手环。手环表面光滑，没有任何装饰，只在靠近内侧脉搏的位置，有一个细微的、如同生命体呼吸般缓慢明灭的淡绿色光点。
“夜琉璃为我设计的‘动态负荷监控与安全制动系统’。”张伟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介绍一件无关紧要的工具，“实时监测我的基础生命体征、神经系统活跃度与压力值、以及髓核能量的异常波动。一旦我主动激活灵瞳，它会同步开始高精度计时，并监测使用过程中的神经负荷曲线。如果核心生命体征参数跌破预设的安全阈值，或者单次灵瞳激活持续时间超过……”他略微停顿，报出一个数字，“二十秒，或者当日累计主动激活次数超过……”
他再次停顿，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了一些，然后才继续说：“两次。满足以上任一条件，手环会立即释放一道经过精确计算的强效神经镇定脉冲，强行中断我与灵瞳的能量连接，并极有可能导致我暂时性肌肉松弛、失去自主行动能力。”
每日安全的灵瞳主动激活次数上限，从之前协议中商定的三次，被残酷地下调至两次。这是夜琉璃根据他最新的身体状况扫描数据、视觉后遗症的严重程度评估、以及对自由城潜在风险的重新测算后，设定的更保守、也更不容逾越的安全红线。手环采用生物绑定技术，无法正常取下，暴力破坏则会触发内置的警报系统，直接联通庭园的核心主机，并可能启动更极端的远程制动措施。
这是保护，一道冰冷而坚固的保险栓。但同时也是禁锢，一道时刻提醒他自身脆弱性的无形枷锁。它确保他不会在自由城那个危机四伏、刺激无处不在的环境里，因为一时情急、遭遇强敌或受到蛊惑而过度使用灵瞳，导致神经彻底崩溃或更可怕的后果。
“我接受这个限制。”张伟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两次，每次不超过二十秒。在自由城，应该足够了。”他必须逼迫自己学会更精准、更吝啬地使用这双眼睛。在那里，一次莽撞的“看见”，代价可能远不止视觉残留和头痛。
艾莉西亚抱着她那柄从不离身的细剑，站在稍远处，声音清冷如庭园夜间的空气：“自由城龙蛇混杂，纯粹的善意与道理行不通。足够的武力展示是必要的威慑，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近身范围内的安全问题，我会负责。”
“那么，初步行动计划框架如下。”夜琉璃开始进行信息汇总，光屏上列出清晰的条目，“最终目的地：自由城。首要任务目标：利用白鸽提供的黑市渠道与通行令，接触可能与‘盗梦者’团伙遗留技术相关的情报贩子、中间人或黑市技师，获取关于那种意识囚笼符文的详细信息、破解思路，以及寻找治疗小雨意识损伤的潜在方法或资源。次要任务目标：调查黄昏理事会在自由城可能的活动迹象、据点、合作方，特别是与‘钥匙’实验、‘容器’筛选及适配者相关的线索。并行任务：尽可能收集一切在自由城流传的、关于适配者起源、归墟能量性质、以及不同‘门’的传闻与实体资料。”
“行程与身份伪装已安排妥当。”夜琉璃继续道，“我们将伪装成一支‘小型远古遗迹物品回收与特殊资源交易团队’，搭乘定期往返于锈蚀城与自由城之间的私营走私货船‘灰鲟号’。该船船主与蔷薇十字庭园存在超过十年的秘密合作关系，可靠性经过多次验证。预计航行时间五至七天，取决于航道上的‘临时检查’与异常天气情况。抵达自由城后，初步落脚点为白鸽提供的一个安全屋坐标，位于‘齿轮区’与‘梦境集市’两大势力范围交界的灰色地带，相对隐蔽，便于活动。”
她的光影转向众人，语气带上了罕见的、类似于告诫的意味：“基于自由城环境特性，行动基础原则：第一条，不要相信任何初次接触者的表面信息与承诺。第二条，在必要时，适时展示足以自保或令人生畏的实力与价值，避免被当地势力视为可随意掠夺的‘肥羊’。第三条，某些超出常理的景象、交易或存在，即使看到，在无关核心任务时，也需保持‘视而不见’的态度。第四条，始终保持最高级别的警惕，准备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冲突，并规划好至少两条紧急撤离路线。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核心原则——”
夜琉璃的光影似乎“看”向了张伟：“尽可能，在任何情况下，不要主动暴露张伟的灵瞳能力。除非遭遇万不得已、关乎生死存亡或核心任务失败的极端情况。”
张伟无意识地用右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左手腕上那个冰凉的手环，感受着那随着脉搏微微震动的、代表着监控与限制的规律性脉冲。就在他指尖划过手环表面的瞬间，视野的右下角边缘，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粘稠质感的血色重影悄然滑过，像是滴入清水的墨汁，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污迹，又缓缓淡去。这仿佛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代价早已深深嵌入骨髓，前行的线索已在迷雾中显露出狰狞的轮廓，而注定布满荆棘的道路，已经横亘在脚下。
“具体出发时间？”他问，声音平稳。
“‘灰鲟号’预定于明晚标准时午夜整点，在锈蚀城第七废弃货运码头，编号c-12的隐蔽泊位启航。”夜琉璃精确地回答，“我们还有不足三十小时进行最后阶段的准备工作。白鸽需要时间整理并加密她的线人网络名单与最新接头暗号。林薇和艾莉西亚，请彻底检查并保养所有随身装备，根据自由城常见威胁类型，补充特殊弹药、应急医疗包及高浓度净化符文。张伟——”
她的光影转向他：“你需要在这段时间内，完全适应手环的制动触发阈值，避免在非必要情况下意外触发。同时，在医疗监护下，进行一次最低限度的灵瞳校准测试——仅仅验证其可激活性及基础视野清晰度，持续时间严格控制在五秒内，强度限制在百分之十以下。这有助于系统建立你当前状态下的更精确基准参数。”
众人沉默地领受各自的指令，相继散去准备。
张伟没有立刻离开主厅。他独自走到巨大的弧形观测窗前，默默注视着窗外那片被人工光源柔和照亮的庭院景致。在他此刻的视野里，那些错落有致的岩石、潺潺的流水和葱郁的植物，偶尔会在边缘泛起一圈圈细微的、色彩扭曲的涟漪，如同隔着一层不稳定的、布满油污的水面观看。左手腕上的黑色手环持续传来稳定而细微的震动，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在轻轻叩击腕骨，又像是一条连接着他岌岌可危的生命线的冰冷脉搏。
自由城。
一个剥离了文明伪装的、由最赤裸的欲望、最深的秘密和最纯粹的暴力统治的黑暗丛林。
那里或许埋藏着撬开小雨意识囚笼、将她从永恒沉睡中拉回的一线微光，但也必然埋藏着黄昏理事会那庞大阴谋中最扭曲、最危险的核心部件。
而他这双能够窥见“真实”表象之下狰狞脉络、却也时刻被沉重代价反噬的眼睛，将在那片无法之地，面对远超以往的致命诱惑与严峻挑战。
视野中，那片血色重影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这一次，它没有简单地晕开，而是在短暂的晃动中，其边缘的轮廓似乎隐约勾勒出了某个熟悉的形状——一扇门的模糊轮廓，门扉上似乎还有扭曲的纹路一闪而过。
是持续神经损伤导致的幻觉？还是灵瞳在超负荷后，对某种深层威胁产生的、不受控的预警？
张伟缓缓闭上眼睛，隔绝了窗外那片被扭曲的庭院景色。几秒钟后，他重新睁开眼。视野中的血色重影和门的轮廓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庭园在夜幕降临前最后的、虚假的宁静。唯有左手腕上，那金属手环传来的冰冷而坚定的触感，无比真实。
旅程，即将在黑暗中启航。
而那片黑暗丛林中的狩猎与反狩猎，或许早在他们下定决心前往的那一刻，便已经悄然拉开了它血腥而无声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