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裂谷”地带最后一段充斥着刺鼻化学气味和畸形阴影的棚户区,眼前的景象豁然一变,却又陷入另一种更深沉的混乱。
齿轮区。
名副其实。高耸入云(至少在自由城的标准里)的、由锈蚀金属、强化玻璃和粗野混凝土胡乱拼接而成的建筑群,如同巨大而疯狂的齿轮互相咬合、堆叠、倾斜。建筑表面覆盖着层层叠叠的霓虹招牌、全息广告、涂鸦以及裸露在外的管道线缆,所有光线和色彩都在争夺眼球,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视觉轰炸。街道狭窄曲折,地面油腻湿滑,各种型号、年代和改装程度的车辆与载具挤成一团,刺耳的喇叭声、引擎轰鸣和人们的叫骂争吵不绝于耳。空气中混杂着机油、廉价香水、街头食物、汗臭和某种无处不在的、低频率的机械震动噪音。
这里比锈蚀城的底层更加“生猛”,更加不加掩饰。穿着奇装异服、身上布满改造痕迹和纹身的人们摩肩接踵,眼神里大多带着警惕、算计或麻木。随处可见公开兜售违禁品、武器零件、来历不明的植入体或数据芯片的摊贩,以及站在阴暗角落、用评估货物般的目光打量着过往行人的皮条客和打手。
白鸽对这里似乎并不陌生。她带着众人避开最拥挤的主干道,穿行在建筑之间更加阴暗、复杂如迷宫的背街小巷和内部通道。这里的灯光更加稀少,阴影浓重,偶尔能看到蜷缩在角落的流浪者,或者一闪而过的、带着恶意的窥视目光。艾莉西亚的手始终按在剑柄上,林薇紧贴着张伟,灵能感知全开,警惕着任何异常的波动。
约莫走了二十分钟,白鸽在一扇毫不起眼的、锈蚀严重的金属门前停下。门旁边的墙壁上,用几乎褪色的油漆画着一个极其抽象的、像是齿轮内部又像是扭曲大脑的符号。她抬手,用一种特定的节奏敲了敲门——三长,两短,一长。
门内传来沉重的机械锁转动声,过了十几秒,门才“嘎吱”一声向内滑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混合着陈年机油、电子元件加热、旧纸张和某种草药熏香的古怪气味从门内涌出。
门后站着一个驼背的老人。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和一件沾满油渍的背心,裸露的右臂是完全的机械义肢,结构粗糙但看起来异常结实。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左眼是正常的、布满混浊和血丝的衰老眼睛,右眼则是一个硕大的、由多个不同型号镜头拼凑而成的机械复眼,镜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多角度的微光。他的太阳穴和脖颈处,能看到明显的手术疤痕和几个老式的、裸露在外的数据接口。
“老鬼。”白鸽低声叫出他的名字。
老鬼那只机械复眼无声地转动,多个镜头依次聚焦,扫过白鸽,又扫过她身后的张伟等人,最后停留在张伟脸上,或者说,停留在他那双平静但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微光的眼睛上。他的机械复眼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进来吧,门别开太久。”老鬼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很久没上油的齿轮在摩擦。他侧身让开通道。
门后是一个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洞穴的拥挤空间。四面墙壁都被高耸的、摇摇欲坠的金属架子占满,架子上堆满了各种型号的电子元件、数据存储盘、老式书籍、泛黄的图纸以及难以辨认的古怪物品。中央只有一小块空地,摆着一张巨大的、布满划痕和烧灼痕迹的金属工作台,台上散落着拆卸到一半的仪器和焊接工具。天花板上垂下的几盏无影灯提供着主要照明,角落里一台老式风扇“嘎吱嘎吱”地转动,搅动着浑浊的空气。
门在身后关上,落锁的声音沉重。老鬼挪到工作台后的旧转椅上坐下,机械义肢拿起一个脏兮兮的杯子喝了口水,那只机械复眼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张伟。
“白鸽丫头,很久没见。这次带来的人……有点意思。”老鬼嘶哑地说,“‘裂谷’那边‘疤脸’的消息传得很快,说是有个长了‘真眼’的狠角色过了他的卡子,把他那点见不得光的底裤都快扒干净了。是你身边这位?”
白鸽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我们需要情报。关于一种古老的意识符文技术,可能和三年前‘盗梦者’团伙有关。还有关于黄昏理事会,特别是他们一个叫‘博士’的高级研究员。”
听到“黄昏理事会”和“博士”这两个词,老鬼那只正常的左眼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拿着杯子的机械手指也微微一顿。尽管他掩饰得很快,但那一闪而逝的惊惧没有逃过在场任何人的眼睛。
张伟没有贸然使用灵瞳。左手腕的监控手环提醒着他今日的次数限制。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观察着老鬼,同时也调动着那种粗糙的“能量感知”。
在这个拥挤杂乱的空间里,能量场也同样混乱。但老鬼身上,除了那些老旧植入体和机械义肢散发的常规能量波动外,他的灵能场——尽管微弱——呈现出一种极其不稳定的状态,尤其是情绪光谱中,“恐惧”的色彩异常浓郁、粘稠,几乎如同实质的墨汁,浸染了他大部分的灵能轮廓。而这份恐惧的源头指向……一个模糊的、穿着白色长袍或大褂的女性身影?感知太模糊,无法确定。
“黄昏理事会……‘博士’……”老鬼放下杯子,机械复眼的镜头微微调整焦距,似乎在权衡,“这些名字,在自由城的下水道里提起来,都是要惹祸上身的。你们想知道什么?代价又是什么?”
“我们需要找到懂那种符文技术的人,或者相关的原始资料。”白鸽说,“至于黄昏理事会和‘博士’,任何你知道的信息,他们在这里的活动,据点,人员特征。代价,我们可以谈。”
老鬼沉默了几秒,那只机械复眼又转向张伟:“这位……‘真眼’先生,不看看我这把老骨头?就不怕我坑你们,或者……我这里本身就不干净?”
他这话带着明显的试探,甚至挑衅。
张伟知道,这是获取信任或者确立地位的必要一步。在这个地方,过度的谨慎和过度的莽撞一样致命。
“那就看看。”张伟平静地说,向前走了一步,目光锁定老鬼。
他没有大范围扫描,而是将意念集中在双眼,非常克制地、如同开启探照灯般,激活了灵瞳。
幽蓝色的微光在瞳孔深处一闪而过,并非全力爆发,而是高度聚焦、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探查。
持续时间:五秒。
在这五秒里,张伟的“视线”穿透了老鬼体表的能量场和物理阻隔。
他首先“看”向了那只复杂的机械复眼。在灵瞳的视野中,那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光学仪器,而是一个由层层叠叠、古老但精密的能量回路和加密数据屏障构成的微型堡垒!粗略一扫,至少十三层不同性质的防火墙和伪装层,最核心的部分采用的竟然是三十年前联合议会某支精锐部队专用的侦察型号技术!这说明老鬼的过去绝不简单。
紧接着,他的“视线”移向老鬼太阳穴和脖颈处那些老式的脑机接口。这些接口技术落后,保养状态也差,能量泄露严重。但更重要的是,张伟在其中两个主要接口的数据流深处,“看”到了几个极其隐蔽的、如同水蛭般吸附在上面的异常数据节点!这些节点并非接口本身的功能部分,而是后期被人为植入的“窃听”与“回传”程序!它们悄无声息地采集着流经接口的部分数据(很可能是老鬼处理的情报信息),并通过一个极其微弱、跳跃式的灵能信号,定期向外发送!
监控。老鬼一直在被监控,而且他自己很可能不知道,或者无力清除。
最后,张伟的“视线”扫过老鬼整体的情绪灵能色彩。那片浓郁的、粘稠的恐惧再次被确认。而恐惧的核心意象——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女性身影——在灵瞳的本质视觉下,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张伟“看”到,那不仅仅是一个形象,更关联着一段被强行压制、但依旧在老鬼意识底层留下深刻创伤印记的记忆碎片:冰冷的手术台,无影灯,戴着口罩只露出冷漠双眼的白大褂女人,以及无法言说的、混合了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痛苦……
五秒时间到。
张伟立刻关闭了灵瞳。一阵轻微的、针扎般的刺痛从太阳穴传来,但远在安全阈值之下。左手腕的手环只是轻微震动了一下,显示消耗可接受。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向老鬼,目光里带着一丝了然和……些许同情。
“你的右眼,核心是‘潜望镜-III型’军用侦察义眼技术,加装了至少十三层混合加密,最里面那层用的是‘蜂巢-7’动态混沌算法,三十年前的东西,但现在还能用,说明你保养得不错,或者说,当年给你装这个的人水平很高。”张伟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实。
老鬼的机械复眼瞬间停止了转动,那只正常的左眼睁大,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
张伟继续说:“但你太阳穴的‘神经元-5型’通用接口和颈后的‘数据桥-旧版’扩展口,里面被人塞了‘脏东西’。两个微型寄生式数据嗅探器,采集频率大概是每小时三次,回传信号用了‘幽灵跳跃’协议,中转节点……目前有一个在西北方向,直线距离大约一点五公里,信号很弱,可能在移动或者有屏蔽。”
他每说一句,老鬼的脸色就白一分,机械义肢无意识地攥紧了工作台的边缘,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最后,”张伟看着老鬼那只充满惊骇的左眼,“你很害怕。怕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那种怕,是烙在骨头里、掺在记忆里的怕。她对你做过什么?或者说,黄昏理事会的‘博士’,对你做过什么?”
死寂。
工作间里只有老式风扇“嘎吱嘎吱”的转动声,以及老鬼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几秒钟后,老鬼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转椅里,机械复眼的光芒都黯淡了许多。
“……你……你真的能看见……”他的声音更加嘶哑,带着颤抖,“‘真眼’……名副其实……”
他低下头,用机械手掌捂住自己那张苍老而扭曲的脸,肩膀微微耸动。
“是……我是被监控了。我自己知道,但找不出具体在哪,更不敢乱动,怕触发什么我不知道的自毁或者警报程序……”老鬼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充满苦涩和恐惧,“‘博士’……就是那个穿白大褂的恶魔女人!她是黄昏理事会的高级研究员,专门负责……‘意识适应性改造’和‘记忆编撰’实验。三年前,我因为一次情报交易,不小心卷进了他们和‘盗梦者’团伙的冲突里,落在了她手里……”
他猛地抬起头,左眼里充满了血丝和刻骨的恨意:“她拿我做实验!测试新的意识锁和记忆植入技术!她想把我变成一个完全受她控制的、专门为她搜集和分析情报的‘活体数据库’!我的右眼,就是那时候被换掉的,说是‘奖励’,其实是更方便她监控!那些痛苦……那些大脑被当成玩具一样拆解又拼凑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努力平复情绪。
“后来,因为一次意外,实验室发生能量泄漏,我趁乱逃了出来。但我知道,她在我脑子里、在我的接口里留了后手。我躲到这里,用我知道的情报和技术勉强维生,同时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可能与黄昏理事会相关的事情……但我还是被找到了,或者说,一直被监控着。他们威胁我,如果不定期提供一些自由城地下情报市场的动向和某些特定人物的信息,就启动我脑子里的‘保险措施’……”
老鬼看向张伟,眼神里混合着绝望和最后一丝希冀:“你……你能看到那些‘脏东西’,你能……帮我弄掉它们吗?彻底地、物理地弄掉,不留后患?”
张伟看向白鸽和林薇。白鸽微微点头。林薇低声道:“小心,可能会有反制。”
张伟再次看向老鬼:“我可以试试。但需要你完全配合,不能有任何抵抗。过程可能会有风险,甚至痛苦。”
“再痛苦,也比不上她手术刀的万分之一!”老鬼咬着牙,眼神决绝,“来吧!需要我怎么做?”
张伟让老鬼躺在那张金属工作台上,保持静止。林薇站在张伟身边,灵能蓄势待发,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能量反冲或精神冲击。艾莉西亚和白鸽警戒四周。
张伟集中精神,再次激活灵瞳。这一次,需要更精细的操作。
幽蓝光芒亮起,聚焦于老鬼太阳穴和脖颈处的接口。
八秒。
在灵瞳的精准“视线”指引下,张伟如同一个高明的脑外科医生,避开了接口的正常功能回路,将“目光”如同无形的手术刀,精确地“切入”那两个寄生数据节点的核心连接点。他“看”清了它们与老鬼神经末梢和数据通道的每一个细微连接,以及节点内部用于自毁和报警的微型能量结构。
他不需要自己动手拆除。他只需要“看”清楚,然后将最精确的“坐标”和“结构弱点”信息,传递给旁边的林薇。
林薇点头,指尖凝聚起高度浓缩、性质极其稳定的灵能细丝,按照张伟“看”到的路径,小心翼翼地探入接口,如同最精密的微创手术,用灵能精准地“烧灼”和“剥离”那些异常的连接点,同时隔绝可能触发的自毁能量。
整个过程,老鬼身体紧绷,额头上渗出冷汗,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八秒时间到。最后一个异常节点被成功剥离、在灵能包裹下化为细微的能量灰烬。
张伟关闭灵瞳,猛地后退一步,鼻腔一热,两道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是鼻血。八秒的精细操作,负荷比刚才的五秒扫描要大得多,但还在可控范围内,只是毛细血管有些承受不住压力。
林薇迅速用净化灵能清理掉残留的异常能量痕迹,并轻柔地抚平老鬼接口周围受刺激的神经。
老鬼躺在工作台上,大口喘着气,几秒钟后,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脖子,又摸了摸太阳穴的接口,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没……没了?那种一直被什么东西黏着的恶心感……真的没了?”他挣扎着坐起来,看着张伟,又看看林薇,眼眶竟然有些发红,“谢谢……真的谢谢……”
“交易。”白鸽适时开口,声音冷静,“我们帮了你。现在,该你了。关于那种符文技术,关于‘博士’,关于黄昏理事会在自由城的活动。”
老鬼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精明起来,但少了几分之前的惊惧和绝望。
“那种符文技术,源头很古老,据说是某个早已消亡的、崇拜‘梦境与记忆之神’的古代文明的遗产。‘盗梦者’团伙得到了一部分残缺的传承,结合现代意识科技进行改造。三年前他们被黄昏理事会盯上,大部分成员不是被杀就是被吸收,技术也落入了理事会手里。想找懂这个的,现在恐怕只有黄昏理事会内部的人,或者……当年极少数可能逃掉、且没被理事会抓到的‘盗梦者’残党。”
他顿了顿,继续说:“‘博士’,真名不详,是黄昏理事会‘意识科学与应用部’的三大主管之一。性格冷酷,醉心于各种突破伦理底线的意识实验。她在自由城至少有三个已知的隐蔽实验室或安全屋,但位置经常变动。她最近似乎在全力推进某个关于‘钥匙’和‘门’的大型项目,需要大量的‘测试数据’和‘特殊素材’。”
老鬼从工作台下方的暗格里,摸出一个老式的数据存储块,递给白鸽:“这里面是我这几年偷偷记录的、所有可能与黄昏理事会和‘博士’相关的人员、地点、事件的信息碎片,还有我推测的他们几个可能使用的加密通讯频率和接头暗号模式。不保证完全准确,但应该有点用。”
他又看向张伟,犹豫了一下,说:“如果你们真的要追查‘博士’和那个‘钥匙’项目……我建议你们去‘织梦街’碰碰运气。那里是自由城最混乱、但也消息最灵通的意识技术黑市之一。偶尔会有一些‘盗梦者’时期的旧货或者知道内情的老家伙出现。不过,那里也是‘博士’的眼线重点布控区域,非常危险。”
张伟擦掉鼻血,点了点头。代价付出,情报入手。
自由城的黑暗面纱,又被掀开了一角。而那个被称为“博士”的白大褂女人,以及她所进行的恐怖实验,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开始显露出更为清晰的轮廓。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