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明时,八百人的队伍已全部渡过淮水。辛弃疾勒马立于北岸,回望来处——南岸的老鹳滩隐在晨雾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他攥紧手中的缰绳,青骢马似乎感知到主人的心绪,不安地踏动前蹄。
“将军,前方十里处有金军游骑。”魏胜策马而来,左臂的绷带在晨风中飘动,“约三十骑,看样子是巡哨的拐子马。”
辛弃疾点头,目光投向北方平野。十一月的淮北平原一片枯黄,收割后的麦田裸露着土地,远处村落升起几缕炊烟,却不见人影——百姓早已闻风南逃。“传令全军,按预定路线行进。遇金军巡哨,只许败,不许胜。”
“得令!”魏胜咧嘴一笑,转身时又想起什么,“对了将军,苏姑娘执意要随前队行进,说要照应可能出现的伤员。属下劝不住……”
辛弃疾眉头微皱。他调转马头,朝队伍中部行去。苏青珞正将最后一个药箱绑在马背上,动作利落。她今日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布衣,长发编成粗辫盘在头顶,额前碎发被晨露打湿,贴在颊边。
“青珞。”辛弃疾唤了一声。
苏青珞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旋即恢复平静:“辛将军。”
“我说过,你当随第二批伤员南撤。”
“将军也答应过我,不阻我照料伤员。”苏青珞手下不停,系紧最后一个绳结,“前队若与金军遭遇,必有伤亡。我若在南岸等候,等伤者送来时,只怕……”她没说完,但意思已明。
辛弃疾看着她倔强的侧脸,忽然想起她兄长苏文定临死前的嘱托——“舍妹性子执拗,认定的事从不回头。辛兄,若她执意要做什么……请你,莫要强行阻拦。”那时苏文定胸口插着三支箭,血染红了半边衣襟,却仍撑着最后一口气交代这些话。
“好。”辛弃疾最终道,“但你须答应我三件事:第一,不可离我超过百步;第二,若战事危急,必须听从安排撤离;第三……”他顿了顿,“无论如何,保全自己。”
苏青珞手指微微一顿,抬起眼看他。晨光中,辛弃疾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里的郑重却清晰可见。她轻轻点头:“我答应。”
远处传来号角声,低沉悠长,是金军的号角。辛弃疾神色一凛:“来了。”他策马奔向队伍前列,苏青珞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前队二百人已在魏胜率领下摆开阵型。这些北地老兵虽衣衫褴褛、甲胄不全,却个个眼神凌厉。猎隼弩已上弦,弩箭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墨工和炎生蹲在阵后,正检查着几口木箱——里面是分装好的火药。
“将军,金军游骑已至三里外。”斥候飞马回报。
辛弃疾勒住战马,从怀中取出那枚铁牌。铁牌微微发烫,表面那些难以辨认的纹路在晨光中似乎隐隐流动。他深吸一口气,将铁牌贴胸收好,拔出佩刀:“按计划行事!”
魏胜大喝一声,率前队迎敌。马蹄声如雷响起,卷起漫天尘土。
金军游骑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处遭遇宋军,稍稍迟疑后,立刻分成两翼包抄而来。这些拐子马骑兵轻甲快马,弓马娴熟,转眼间箭雨已至。
“举盾!”魏胜嘶吼。
木盾竖起,箭矢钉在盾面上发出沉闷声响。北军阵中也有数人中箭倒地,但无人后退。苏青珞已下马,正蹲在一名中箭士兵身旁,用剪刀剪断箭杆,动作迅速而稳定。
“放弩!”魏胜再喝。
猎隼弩齐发,弩箭破空之声尖锐刺耳。金军前锋数人落马,阵型微乱。但拐子马毕竟训练有素,很快调整过来,开始绕着北军阵型游走射箭。
“且战且退!”辛弃疾在高处观察战局,下令道。
魏胜领会意图,指挥队伍缓缓后撤,阵型却保持不乱。金军见状,攻势更猛,显然想趁势追击。就在这时,一声鹰唳自高空传来——金军的海东青盘旋在上空,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战场。
辛弃疾抬头望去,那猎鹰正朝自己所在方向俯冲而来。他心中一紧,正要取弓,却听身后破空声响。一支弩箭疾射而出,精准地贯穿了猎鹰的脖颈。
海东青哀鸣一声,从空中坠落。
辛弃疾回头,只见墨工正缓缓放下猎隼弩,脸上无甚表情,只淡淡道:“风偏三寸。”
“好箭法。”辛弃疾赞道,心中却是一沉——海东青既出,说明金军主力已不远。他举起令旗:“加速后撤!引他们去旧河道!”
队伍开始“溃退”。魏胜指挥若定,虽看似慌乱,实则章法不乱。伤员被迅速转移到队伍中央,苏青珞在两名士兵协助下,已为七人处理了箭伤。她额上渗出细汗,手上动作却不停,止血、包扎、喂药,一气呵成。
金军追得更紧了。这时,北方地平线上烟尘大起——铁浮屠来了。
重甲骑兵行进时的震动传至脚下,大地为之轻颤。辛弃疾眯起眼望去,只见黑压压的骑兵阵列如移动的城墙,阳光照在铁甲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旌旗招展,纥石烈部的狼头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将军,铁浮屠前锋距此五里!”斥候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按原计划,分兵!”辛弃疾沉声道。
魏胜率前队继续“溃逃”,辛弃疾则带着三百人转向东侧,赵邦杰率余众埋伏于西侧芦苇荡。三支队伍如张开的口袋,等待着猎物入彀。
苏青珞随辛弃疾这一路。她策马跟在辛弃疾身侧,忽然轻声问:“这计策……真能成么?”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辛弃疾目视前方,“但至少,我们要尽人事。”
“若是失败……”
“若是失败,”辛弃疾打断她,转头看向她,“你答应过我的第三件事,还记得么?”
苏青珞抿紧嘴唇,点头。
铁浮屠越来越近。辛弃疾能看清当先一骑的将领——那人身形魁梧,铁甲外罩着貂皮大氅,面甲掀起,露出一张粗犷的脸,正是纥石烈志宁。这位金国名将此刻满脸兴奋,显然认为眼前这支“溃逃”的宋军已是囊中之物。
“传令,加速追击!今日必要全歼此部,献捷于陛下!”纥石烈志宁的声音粗豪,在战场上回荡。
铁浮屠开始加速。重甲骑兵冲锋时的威势惊人,如一道铁流席卷而来。辛弃疾勒马立于矮坡上,冷静地估算着距离——三里、两里、一里……
就是现在!
他取出鸣镝箭,张弓搭箭,一箭射出。尖啸声划破长空。
下一刻,埋伏在旧河道两侧的北军同时发难。猎隼弩箭如飞蝗般射向铁浮屠两翼的拐子马,墨工和炎生点燃了火药引线。
爆炸声接连响起。
不是震天动地的巨响,而是沉闷的轰鸣。埋在旧河道中的火药分量经过精确计算,旨在制造混乱而非杀伤。战马受惊,铁浮屠阵型大乱。更致命的是,旧河道干涸的河床本就松软,经爆炸震动后,边缘开始塌陷。
“有埋伏!”金军中有人惊呼。
纥石烈志宁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立刻意识到中计:“稳住阵型!后队改前队,撤出河道!”
但为时已晚。赵邦杰率部从西侧芦苇荡杀出,截断了退路。魏胜也调转马头,从“溃逃”转为反击。三百北军虽人数远逊,却凭借地利和预先布置,将三万铁浮屠困在狭窄的旧河道区域。
辛弃疾没有急于冲锋。他冷静地观察战局,手中令旗不断变换。北军如游鱼般在战场上游走,专攻铁浮屠薄弱处——重甲骑兵转身慢,在狭窄地形难以发挥冲击力,此刻成了活靶子。
“将军,东侧有金军试图绕道包抄!”斥候急报。
辛弃疾早有预料:“传令墨工,点燃第二处火药。”
又一声爆炸,东侧河岸塌陷,试图包抄的金军连人带马跌落河道。惨叫响起,但很快被战场上的喊杀声淹没。
苏青珞已下马,正在一处相对安全的土丘后救治伤员。她带来的药箱几乎用空,绷带也用尽,只好撕下自己的衣襟为士兵包扎。一名年轻士兵腹部中箭,肠子已流出,却仍抓着她的手:“姑娘……我家在郓州……若、若你能回去……告诉我娘……”
话未说完,手已垂下。
苏青珞怔怔看着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手微微颤抖。但她很快深吸一口气,轻轻合上士兵的眼睑,起身走向下一个伤员。
战场另一侧,纥石烈志宁已杀红了眼。他亲率亲卫队,试图撕开一个缺口。重甲骑兵的冲击力毕竟惊人,北军防线开始松动。
辛弃疾见状,知道不能再拖。他高举佩刀,大喝一声:“随我来!”
三百将士齐声应和,跟随主将冲入战团。辛弃疾一马当先,刀光闪处,已有数名金兵落马。他专门挑选铁浮屠甲胄连接处的薄弱环节下手——肩甲与胸甲的缝隙、面甲与颈甲的接合处。这些地方防护较弱,却足以致命。
魏胜和赵邦杰也率部杀到,三支队伍如三把尖刀,将铁浮屠阵型切割得支离破碎。但金军毕竟人数占优,渐渐稳住阵脚,开始反扑。
激战持续了半个时辰。北军虽占尽地利,却也伤亡渐增。辛弃疾手臂中了一刀,鲜血顺着手腕滴落,他却浑然不觉,仍指挥若定。
就在这时,南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骑飞驰而来,马上骑士高举令旗:“张都督有令!泗州援军已至,命辛将军即刻撤出战斗,向东南方向转移!”
辛弃疾精神一振。他知道,计划成了——拖住纥石烈志宁主力,为泗州援军争取时间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要做的,是全身而退。
“传令,交替掩护,撤离战场!”
鸣金声响起。北军开始有序后撤。金军试图追击,却被预先布置的绊马索和最后一批火药阻住去路。纥石烈志宁暴跳如雷,却也无计可施——铁浮屠在泥泞的旧河道中寸步难行,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支八百人的队伍从容退去。
撤离途中,辛弃疾清点人数。八百人出战,归来时不足六百,且大半带伤。但此战成果斐然——拖延金军主力半日,为泗州争取了宝贵时间,更重创了铁浮屠的士气。
苏青珞走在队伍中,她的马已让给重伤员,自己徒步而行。辛弃疾策马到她身侧,伸出手:“上马。”
“我走得动。”
“上马。”辛弃疾语气不容置疑。
苏青珞沉默片刻,握住他的手,借力上马坐在他身后。马匹承重,步伐稍缓,却仍稳步前行。
“谢谢你。”她忽然轻声说。
“谢什么?”
“谢你……让我亲眼看见,金军并非不可战胜。”苏青珞的声音有些哽咽,“兄长若在天有灵,定会欣慰。”
辛弃疾没有接话。他感受着身后女子轻微的颤抖,想起她刚才在战场上冷静救治伤员的身影,想起她合上那个年轻士兵眼睛时的眼神。这个女子,失去了所有亲人,却仍咬牙坚持着,甚至比许多男子更加坚强。
“青珞,”他忽然道,“待战事稍歇,我定带你去临安看灯。不是安抚之言,是承诺。”
苏青珞怔了怔,将脸轻轻贴在他后背的铠甲上,点了点头。铁甲冰凉,她却感到一种久违的暖意。
队伍在暮色中抵达预定汇合点——一处隐蔽的山谷。张浚派来的接应部队已在此等候,带来了药品和食物。军医开始救治伤员,炊烟升起,米香弥漫。
辛弃疾下马时,才发现自己手臂的伤口已凝结,但失血过多让他眼前发黑。苏青珞扶住他,不容分说地将他按坐在石上,开始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只是皮肉伤,不妨事。”辛弃疾说。
“流血过多也会死人。”苏青珞手下不停,语气却软了下来,“你答应过我要保全自己,莫要食言。”
辛弃疾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问:“你可曾后悔随军南下?”
苏青珞手上动作顿了顿,摇头:“不曾。虽然一路艰难,但至少……是在做对的事。”她包扎好伤口,抬头看他,“兄长常说,人生在世,总要有些比性命更重要的坚持。我想,他说的就是这个。”
山谷外,暮色四合。远处隐约还有战鼓声传来,但已遥远。这一日的厮杀暂告段落,但所有人都知道,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临安城内的暗涌,淮北战场的烽烟,还有那枚牵动朝野的“靖康血诏”……所有这些,都如一张大网,将每个人缠绕其中。
辛弃疾从怀中取出铁牌。铁牌已恢复常温,但那些纹路在暮光中似乎更加清晰了。他忽然有种预感——这铁牌的秘密,恐怕与血诏一样,都牵扯着某个惊天的真相。
而这个真相,或许将改变所有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