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城墙在暮色中如同一条受伤的巨龙,静静伏在淮北平原上。辛弃疾率部退至城下时,城门已然紧闭,城头守军持弩而立,箭簇在余晖中泛着冷光。
“将军,城门不开。”魏胜策马回转,脸上满是疲惫与怒意,“守将是刘铎,说城中疫病流行,恐殃及我军,要我们暂驻城外待天明。”
“疫病?”赵邦杰冷笑,“白日里还好好的,半日就起了疫病?分明是推托!”
辛弃疾抬头望向城楼。刘铎的身影在垛口后若隐若现,火把的光映着他犹豫不定的面容。辛弃疾记得此人——月前南渡时曾在淮水渡口有一面之缘,当时态度尚可,还私下感叹过“北地义士不易”。
“刘将军!”辛弃疾朗声道,“北援先锋军辛弃疾,奉张都督令退守泗州。我军将士多带伤,需及时医治,还请开城!”
城头沉默良久。风掠过平原,带来远处金军营地的号角声。刘铎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辛将军,非是末将不开城。实在是……军令难违。”
“何人之令?”辛弃疾追问。
刘铎不答。就在这时,城内忽然传来骚动。隐约有人高喊:“开城!迎北军弟兄入城!”接着是兵器撞击声、呵斥声、杂乱的脚步声。
辛弃疾与魏胜对视一眼,手按刀柄。城头一阵混乱,一个年轻将领从垛口探身大喊:“辛将军!末将王坚,愿为将军开城!”话音未落,城门传来沉重门闩滑动声。
“王坚!你敢违令?!”刘铎在城头怒喝。
“刘将军,对不住了!北军弟兄血战归来,岂能拒之门外!”王坚的声音带着血气。城门缓缓打开一条缝,他探身而出,甲胄不整,脸上带血,显然刚经历过搏斗。
辛弃疾不再犹豫:“入城!”
六百余将士鱼贯而入。城门在身后关闭的刹那,辛弃疾看清了城内景象——街道空荡,百姓门窗紧闭,唯有一队士兵持械而立。为首的是个中年文官,绿袍乌纱,面白无须,正是泗州通判周世昌。
“王坚,你好大胆子!”周世昌冷声道,“私开城门,违抗军令,该当何罪?”
王坚上前一步,挡在辛弃疾身前:“周通判,辛将军乃张都督麾下将领,你拒之门外,才是违令!”
“军令?”周世昌从袖中取出文书,“本官接到的令,是严防奸细混入。北军新附,来历不明,理当查验后方可入城。”
“你——”王坚气得脸色通红。
辛弃疾按住他手臂,上前一步:“周通判,末将辛弃疾,此有张都督虎符为证。”他取出虎符高举,“通判若疑,可查验。”
周世昌脸色微变,沉吟片刻:“既是张都督麾下,自当接纳。只是城中营房有限,贵部需暂驻城西校场。另外,所有军械需统一收缴保管,待查验后发还。”
“又要缴械?!”魏胜再也忍不住,“金军就在城外,你让我们赤手空拳守城?!”
“这是规矩。”
气氛骤然紧张。北军将士手按刀柄,泗州守军弓弩上弦。就在剑拔弩张之际,一个苍老声音传来:“都住手。”
众人回头,只见一白发老者在仆从搀扶下走来。紫袍常服,步履蹒跚,目光却炯炯有神。
“陆知州!”周世昌、王坚同时躬身。
辛弃疾心中一动——竟是陆游陆务观。这位曾任枢密院编修的主战老臣,因力主抗金遭贬,外放泗州,不想在此相见。
陆游走到近前,看了眼虎符,微微点头,转向周世昌:“周通判,张都督手令已至,命泗州全力接应北援先锋军。你所谓‘严防奸细’,手令中未提。”
周世昌脸色一白:“下官奉……”
“奉何人之令?”陆游目光如炬。
周世昌语塞。陆游不再理他,转身握住辛弃疾的手:“辛将军,老朽陆务观。将军在淮北拖住纥石烈主力半日,为泗州争取了时间。此功,老朽代泗州军民谢过。”竟要躬身。
辛弃疾连忙扶住:“陆知州折煞末将。守土抗金,分内之事。”
陆游直起身,眼中闪过赞许:“‘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去岁在临安,听陈同甫吟过将军旧词,至今难忘。”他压低声音,“城中确有变故,将军随我来。”
知州府书房内,烛火摇曳。陆游屏退左右,亲自为辛弃疾斟茶。茶汤微洒,他手有些颤。
“陆知州,”辛弃疾接过茶盏,“您说城中有变故……”
陆游长叹落座:“三日前,朝廷来了密使,持枢密院文书,命泗州‘谨慎接纳北军,严防奸细’。文书盖着枢密院印,但笔迹……老朽认得,是史相门生郑清之手笔。”
辛弃疾与王坚对视,心中了然。
“史弥远手伸得真长。”王坚咬牙,“前线军州也要插一手!”
“不止。”陆游取出一封信,“这是今日午后到的临安私信。信中提及,史相在朝堂力主‘北军不可尽信,当分散安置,以绝后患’。张都督据理力争,难敌史相一党势大。”他看向辛弃疾,“将军可知史相为何如此忌惮北军?”
辛弃疾沉默片刻:“北军若立大功,主战派声势必涨,北伐之议将再起。这是史相不愿见的。”
“不仅如此。”陆游摇头,“史相忌惮的不仅是北军战力,更是……”他压低声音,“将军可知‘靖康血诏’之事?”
辛弃疾心中一凛:“略知一二。”
“那血诏,牵扯天大的旧案。”陆游眼中闪过复杂神色,“三十年前,二圣北狩,曾有密使携血诏南下。此事讳莫如深,朝中知情者寥寥。但老朽恰巧知道——那血诏,关乎皇统法统。”
书房内一片寂静。王坚已听得脸色发白。
“陆知州是说……”
“老朽什么也没说。”陆游打断,但眼神已道尽一切——血诏若涉及传位之事,当今官家赵眘的即位法统便有可议之处。史弥远作为辅政重臣,自然要竭力掩盖。
“所以史相要对付的,不仅是北军,更是所有可能知晓血诏内情之人。”辛弃疾明白了,“沈钧、我,甚至张都督……”
“张德远处境艰难。”陆游叹息,“他虽为主战派旗帜,但朝中势力单薄。此次力排众议启用将军,已是冒天大风险。若将军此战失利,史相必借机发难。”
辛弃疾握紧茶盏:“末将明白了。此战,只能胜,不能败。”
“不止要胜,”陆游看着他,“还要胜得漂亮,胜得朝野无话可说。如此,张都督方能站稳脚跟,主战派才有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亲兵推门而入,单膝跪地:“禀知州、将军!金军开始攻城了!”
三人霍然起身。城外已传来震天战鼓和喊杀声。
城头烽火熊熊。辛弃疾奔上城墙时,战斗已打响。金军以投石机猛轰城墙,巨石呼啸而至,砸得砖石飞溅。守军弓弩还击,但金军盾阵严密,收效甚微。
“将军,看那边!”魏胜指向城西。
辛弃疾顺指望去,只见金军正在组装云梯车,数架高大攻城器械已初具雏形。更远处,冲车、箭楼也在搭建中。纥石烈志宁显然吸取了旧河道之败的教训,改用正规攻城战术。
“墨工!”辛弃疾回头喊道。
工匠首领快步上前,脸上沾着火药灰:“将军。”
“火药还剩多少?”
“二十三斤,分装五处。”
“够了。”辛弃疾望向城外,“金军云梯车建成还需两个时辰。趁此时机,组织敢死队,夜袭敌营,焚其器械。”
“末将愿往!”魏胜、赵邦杰同时上前。
辛弃疾摇头:“你二人有伤在身。”他目光扫过众将,落在王坚身上,“王统制,敢否与我同往?”
王坚抱拳:“固所愿也!”
半个时辰后,三百敢死队集结完毕。众人皆换黑衣,以炭灰涂面,只带短刃、火油、火药。苏青珞匆匆赶来,将一包药粉塞给辛弃疾:“这是迷药,撒入火中,可致人眩晕。”
辛弃疾接过:“你怎知我要夜袭?”
“我听见了。”苏青珞看着他,眼中满是担忧,“千万小心。”
辛弃疾点头,将药粉收入怀中。临下城时,他回头望了她一眼。暮色中,她站在烽火旁,身影单薄却挺直。
子时三刻,城门悄开一道缝隙。三百黑影鱼贯而出,融入夜色。金军营地在三里外,灯火通明,巡逻队往来不绝。辛弃疾伏在草丛中,仔细观察——云梯车已搭起骨架,周围守卫森严。
“分三队。”他低声道,“王统制率百人袭东营,制造混乱。我带百人焚毁器械。余下百人接应。”
众人领命。王坚率部悄然向东摸去。片刻后,东营火光突起,喊杀声传来。金军大乱,纷纷赶去救火。辛弃疾趁机率部冲向西侧器械场。
守卫的十余名金兵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短刃解决。墨工和炎生迅速将火药布置在云梯车关键部位,泼上火油。辛弃疾亲自点燃引线,火光骤起。
“撤!”
众人转身便走。但就在这时,一支金军巡逻队赶到,箭雨袭来。数名敢死队员中箭倒地。辛弃疾挥刀格箭,忽听身后惊呼:“将军小心!”
他回头,只见一金军将领策马冲来,手中长矛直刺心口。电光石火间,王坚扑身挡在他身前。长矛贯穿王坚胸膛,鲜血喷溅。
“王统制!”
辛弃疾目眦欲裂,一刀斩断矛杆,反手砍翻那金将。他扶住王坚,后者口中涌血,却咧嘴笑了:“辛将军……末将……没给你丢人……”
话音未落,气绝身亡。
“走!”辛弃疾咬牙背起王坚尸身,率众突围。火光中,云梯车轰然倒塌,连带周围数架器械一同焚毁。金军营中大乱。
回到城中时,三百敢死队折损近半。辛弃疾将王坚尸身轻轻放下,单膝跪地,久久不语。陆游闻讯赶来,见此情景,老泪纵横:“王坚……老夫对不住你……”
“陆知州,”辛弃疾起身,声音沙哑,“王统制是为守城而死。此仇,必报。”
当夜,泗州军民为王坚设灵。辛弃疾亲手写下挽联:“热血洒淮北,忠魂护泗州。”灵前,他立誓必退金军。
次日拂晓,金军猛攻。失去攻城器械,纥石烈志宁改用蚁附战术,驱赶士卒强登城墙。血战从晨至午,城墙几度易手。辛弃疾亲守西门,刀卷刃了便夺敌刀再战,身中三创而不退。
午后,南方烟尘大起。张浚亲率援军赶至,内外夹击,金军溃退三十里。泗州围解。
城头,辛弃疾望着溃退的金军,缓缓坐倒。苏青珞奔来为他包扎伤口,手在颤抖。他握住她的手:“我们守住了。”
“嗯。”苏青珞点头,泪落如雨。
陆游走来,将一封信递给辛弃疾:“临安最新消息。史相以‘擅启边衅’弹劾张都督,官家留中不发。但……史相另上一折,请查‘北军私造军械、贻误军机’之事。矛头直指将军。”
辛弃疾展开信,看完沉默良久。他将信在烽火中焚毁,望向南方:“该来的,总要来。”
淮北的风带着硝烟和血腥,吹过泗州城头。远处,金军虽退,烽烟未熄。而千里之外的临安,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夜色中,辛弃疾怀中铁牌隐隐发烫。这一次,烫得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