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粘稠的,仿佛停滞的墨。九月二十七日的凌晨,没有星光,只有一层薄纱般的、带着江水腥气的雾气,在汨罗江南北两岸无声地流淌。这是一种诡异的寂静,连夏末惯有的虫鸣都消失了,大地和河流都屏住了呼吸,只有远处,极远处,那自新墙河方向隐约传来的、闷雷滚动般的低沉轰鸣,提醒着人们,钢铁与血肉的风暴正一步步迫近。
汨罗江南岸,“钉子”高地,营指挥所。
这是一个利用天然岩缝拓展、再用速干水泥和预制板加固的半地下掩体。空间狭小,潮湿阴冷,顶部渗下的水珠偶尔滴落,在钢盔或地图上溅开细小的水花。两盏马灯拧到最暗,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几张疲惫而紧绷的脸。
营长雷彪(原“刀锋”团副营长,因功晋升,以悍勇和阵地构建能力着称)正就着这点微光,第三次核对手中的防御部署图。图纸上,“钉子”高地的火力点、雷区、交通壕、预备队位置标注得密密麻麻。他的食指粗糙,带着茧子和细微的伤口,沿着图纸上代表前沿铁丝网和反坦克壕的线条缓缓移动,仿佛在触摸即将到来的死亡锋线。
“三连的反坦克壕深度,最后确认是多少?”雷彪头也不抬,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报告营座,昨夜又加深了三十公分,现在普遍达到两米二,关键地段两米五,底部插了尖桩。就是泥水渗得厉害,弟兄们泡了半宿。”回答的是副营长,同样满眼血丝。
“泡着也得守!告诉三连长,鬼子坦克要是从他那段过来,我饶不了他!”雷彪顿了顿,手指移到另一处,“二连的侧射机枪堡,伪装复查了没有?我要的是看上去和旁边土坎一模一样!”
“复查了,用上了新发下来的那种带草籽的伪装网,夜里刚洒了水,现在看上去就是个小土包。射击孔也按您的要求,开了三个不同方向的,互相有死角掩护。”
“嗯。”雷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算是认可。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图纸中央,代表营核心指挥所和迫击炮阵地的圆圈上。“迫击炮弹药基数?”
“每个炮班标准基数,额外加强了两成。按战区新下发的《弹性防御弹药储备标准》,分散存放在三个加固地窖里,由炮兵排长统一掌握钥匙。”作战参谋立刻回答。
雷彪终于抬起头,马灯的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冰碴般的冷静和一丝压抑不住的亢奋。他扫视了一圈指挥所里仅有的几名军官:“都听清楚了。咱们‘钉子’高地,是钉在汨罗江南岸大门上的第一颗硬钉子!战区给咱们的命令不是死守,是‘弹性防御,最大消耗’。啥意思?就是要把鬼子放近了打,打疼了,拖住了,但别把自己全折进去!各连排的撤退路线和交替掩护顺序,都给底下弟兄讲明白没有?”
“讲明白了!演练过两次!”
“好。”雷彪抓起旁边一个军用水壶,猛灌了一口里面兑了少许烧刀子的凉水,辛辣的感觉冲入喉咙,让他精神一振。“小鬼子在新墙河碰得头破血流,到了汨罗江,只会更疯!咱们工事比新墙河的兄弟还好,家伙也更趁手(指部分换装和加强的武器),没道理顶不住!告诉所有弟兄,待会儿炮击来了,都给老子缩进王八壳里(指加固防炮洞),没命令不准露头!等鬼子步兵渡江,半渡而击,听清楚,是‘半渡’!老子要让他们淹死在这汨罗江里!”
“是!”低沉的回应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几乎在同一时间,前沿一连阵地,一个班防守的突出部。
这里是最靠近江岸的地方,甚至能隐约听到江水流动的汨窣声。战壕经过加深和加固,胸墙厚实,拐角处还用沙袋垒出了机枪巢。士兵们裹着潮湿的军毯或大衣,抱着枪,蜷缩在战壕底部或小小的猫耳洞里。没人睡得着,黑暗中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偶尔武器轻轻碰撞的金属声。
班长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兵,脸上有一道被炮弹皮划过的旧疤,大家都叫他“老疤”。他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卷,耳朵却像猎犬一样竖着,捕捉着对岸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
“班长,鬼子……啥时候来?”旁边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是新兵李二娃。
老疤没立刻回答,慢悠悠地摸出火柴,在裤子上擦燃,用手拢着,点燃了烟卷,深吸一口,让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该来的时候,自然就来。急个球。”
“我……我就是有点慌。”李二娃老实承认,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中正式步枪冰凉的枪身。
“慌?正常。”老疤又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灭,映亮他半张平静的脸。“老子第一次上阵,裤裆都湿了。记住,待会儿听响动。先是打雷,那是鬼子炮轰,你就把脑袋塞裤裆里,死死趴着,别管外面天翻地覆。等雷声远了,变成刮风下雨(指机枪和步枪声),那就是鬼子步兵上来了。到时候,听老子口令,让你打哪就打哪,手别抖,枪端稳。咱们这工事,结实着呢,你看这墙,”他拍了拍身旁糊了水泥的胸墙,“比咱老家地主家的院墙还厚实。鬼子炮弹啃不动。”
或许是班长镇定的态度,或许是这确实坚固的工事给了些许安慰,李二娃感觉心跳没那么快了。他学着班长的样子,努力去听对岸的声音,除了那永不停歇的、令人不安的低沉轰鸣,似乎……还有隐约的、金属摩擦的噪音?
“班长,你听,是不是……有铁皮车的声音?”李二娃不确定地问。
老疤抽烟的动作顿住了,侧耳倾听了几秒,脸色微微凝重,随即又放松下来,把烟头在鞋底碾灭。“狗日的,是在往前挪坦克和炮呢。不管他,天亮前,他们不敢大动静。抓紧时间,能眯一会儿是一会儿。”
长沙,第九战区前进指挥所,地下核心室。
这里的气氛与前沿阵地的死寂紧绷截然不同,是一种高速运转下的、压抑的沸腾。巨大的作战地图上,代表日军兵力的红色箭头和符号,已经密密麻麻覆盖了新墙河以南、汨罗江以北的大片区域,其先头锋锐,已然抵近江岸。代表己方部队的蓝色标识,则在汨罗江南岸形成了一道蜿蜒但密集的防线,其中几个关键节点被特别加粗标注——“钉子”高地就是其中之一。
朱赤站在地图前,身姿笔直如松。他眼中没有熬夜的血丝,只有一种深潭般的沉静和高速思考带来的锐光。系统界面在他视野的一侧展开,多个子窗口同时运行:
【“洞察”战场监控系统(有限区域)】:显示着汨罗江沿岸几个重点监测区域的模糊热信号轮廓,对岸有大量热量聚集,正在缓慢移动、调整。
【“炮神”辅助射击诸元计算模块】:已经根据预设的多个日军可能渡河点、集结区域,结合地形、风向、己方炮兵阵地位置,生成了数十套火力预案,参数在微微调整。
【部队状态概览】:各主要防御部队的简要情况在滚动更新,弹药储备、士气指数(受工事坚固度加成)、疲劳度……“钉子”高地所属师的士气指数后面有一个小小的“↑”符号,显示工事带来的信心加成仍在持续。
【“迷雾”效果残余评估】:对日军侦察和通信的干扰效率已从最初的峰值下降到约18%,但仍有一定作用,特别是在夜间和晨雾条件下。
“冈村宁次没有给前线部队太多休整时间。”薛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手里拿着刚译出的几份侦察报告,“他的第3、第6师团主力已经运动到汨罗江北岸指定位置,炮兵阵地正在连夜构筑。看这架势,是想一鼓作气,利用我们新墙河苦战后立足未稳,强行渡江。”
“他急了。”朱赤的目光扫过地图上那些红色箭头的密度,“新墙河没打垮我们,他的‘短切突击’节奏已经受了影响。现在他必须用更猛烈的攻击,来维持攻势,否则一旦陷入僵持,他的后勤线和士气都会出问题。”他的手指划过汨罗江的蓝色曲线,“他想速渡,我们就偏要让他慢下来,让他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
他转向通讯参谋:“给前沿各军师重申命令:汨罗江防御,核心在于‘消耗’与‘迟滞’。北岸前哨据点,务必发挥钉子作用,尽可能拖住日军渡河准备。南岸主阵地,火力配置要形成层次,近程、中程、远程火力协同,重点打击渡河器材、人员密集处和后续梯队。各部队指挥员须灵活掌握,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而以消灭敌有生力量、破坏其进攻节奏为要。”
“是!”
“另外,”朱赤看向系统界面中【“炮神”模块】生成的那些火力预案,“将A-7至A-12预案,下发至汨罗江正面炮群。告诉他们,弹药已加强补给,无须过分节省。炮击时机,等待前沿观察所和‘洞察’系统的综合信号。”
命令化作电波,传向迷雾笼罩的前线。
“钉子”高地,天色由墨黑转为一种浑浊的深蓝,东方天际线上,隐约透出一丝惨淡的鱼肚白。雾气似乎更浓了些,贴着江面缓缓流动。
雷彪营长离开了狭小的指挥所,带着两名警卫,悄无声息地沿着交通壕,巡视最前沿的几个阵地。脚下的泥土湿滑粘腻,壕沟里弥漫着更重的潮湿和土腥味。他看到士兵们大多醒着,沉默地检查着武器,将手榴弹的后盖拧开,整齐地码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机枪手一遍遍用布条擦拭着枪机,副射手将弹链理顺。没人说话,一种大战前特有的、混合了恐惧、决心和麻木的寂静笼罩着所有人。
他走到老疤那个班防守的突出部。老疤立刻从战壕边沿缩回来,低声道:“营座。”
“情况?”雷彪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
“对岸动静不小,后半夜就没停过,铁皮车、还有好像砍树挖土的声音。估摸着,天一亮就要动手。”老疤汇报。
雷彪点点头,目光扫过李二娃和其他几个年轻士兵紧张的脸。“怕不怕?”
一个士兵咽了口唾沫,没敢吭声。李二娃壮着胆子,小声道:“报告营长,有点……但班长说咱们工事结实。”
“你班长说得对。”雷彪拍了拍身旁冰冷潮湿但无比厚实的胸墙,“这墙,比咱们很多人老家房子的墙都厚。鬼子的炮,想一下子轰开,没那么容易。待会儿炮击,别慌,记住你们训练时躲防炮洞的姿势。炮停了,鬼子要过江了,才是咱们动手的时候。到时候,听你们班长的,也听你们自己的,瞄准了,打稳了。咱们在这里多顶住一分钟,后面的弟兄就多一分准备,长沙城就多一分安全。明白吗?”
“明白!”这一次,几个年轻士兵的回答多了几分力气。
雷彪没有再多说,拍了拍老疤的肩膀,继续向前巡视。他知道,再多的言语,也无法完全消除面对死亡洪流时的恐惧。唯有这亲手构筑的坚固工事,和身边生死与共的战友,才是士兵们最真实的依靠。
东方的鱼肚白渐渐扩散,染上了一抹不祥的灰红。江面上的雾气被微弱的天光映照,变成一片翻滚的乳白。对岸的轮廓,在雾气中时隐时现,但那压抑的、充满威胁的寂静,正在被越来越多的、细微而清晰的金属碰撞声、低沉的引擎轰鸣声、以及偶尔传来的、模糊不清的日语口令声所打破。
晨光,即将刺破最后的迷雾。而钢铁与血肉的碰撞,已进入以秒为单位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