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第一声尖啸,并非来自地面,而是来自被低垂云层和晨雾笼罩的、灰红色的天空。
起初,只是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钢丝被用力拉扯到极限的、高频的“嘶——”声,若有若无,混杂在汨罗江沉闷的流水声和越来越清晰的对岸喧嚣中。但仅仅半秒之后,这声音便陡然放大、倍增、汇聚,化作一片撕裂耳膜、碾碎灵魂的、自上而下笼罩整个天地的凄厉合奏!
“咻咻咻咻咻咻——————!!!”
成千上万发不同口径的炮弹,同时挣脱炮膛的束缚,在黎明前最晦暗的天幕上,划出了无数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代表绝对毁灭的弹道轨迹!它们的目标,是汨罗江南岸那一片片沉默的、覆盖着伪装网的“墩堡”,是那蜿蜒的交通壕,是任何可能藏匿中国士兵和武器的角落。
“炮击——!!!全体隐蔽——!!!”
几乎在尖啸声响彻天际的同一刹那,无数个嘶哑、破音、甚至带着绝望颤音的吼叫声,从汨罗江南岸每一个指挥所、每一个观察哨、每一段战壕中迸发出来!那是用尽生命全部力气的呐喊,是对死神发出的、最后的、微弱的抗辩。
下一秒——
“轰隆隆隆隆隆——!!!!!!!”
世界,在刹那间被无与伦比的巨响和光芒彻底吞噬!
那不是一声爆炸,是成千上万颗雷霆在同一瞬间、在同一片土地上疯狂炸裂!橘红色、炽白色、裹挟着浓黑烟团的火球,如同地狱里绽放的毁灭之花,密密麻麻、毫无间隙地从地面向上疯狂膨胀、连接、融合!瞬间形成了一道高达数百米、宽达数公里、并且急速向前推进的、沸腾翻滚的火焰与钢铁之墙!
大地不再是坚实的存在,它变成了一面被巨神疯狂锤击的战鼓,剧烈地、痉挛般地跳动、拱起、撕裂!强劲无比的冲击波以肉眼可见的环形气浪形式横扫一切,将尚未被直接命中的树木拦腰折断,将浮土和碎石卷上数十米的高空!浓密的硝烟与尘土混合着爆炸的火光,冲天而起,迅速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不断翻腾扩大的黄黑色蘑菇云,将刚刚透出些许亮色的天空彻底染成了末日般的昏黑!
“钉子”高地,营指挥所。
尽管深埋地下,有厚厚的覆土和钢筋混凝土保护,但当那毁灭性的齐射降临的瞬间,掩体内部依然如同遭遇了最猛烈的地震!灯泡在剧烈摇晃的第一时间就全部熄灭,陷入绝对黑暗。紧接着是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不是从外面传来,而是从四面八方、从头顶、从脚底、从每一寸墙壁猛烈灌入!空气被剧烈压缩,耳膜瞬间刺痛几乎失聪,五脏六腑都被震得仿佛移了位!
雷彪在爆炸发生前的一瞬已经卧倒,双手死死抱住头,张大嘴巴。即便如此,那无法形容的巨响和震动依然让他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只剩下最原始的生理反应——死死的趴伏,对抗着那仿佛要将人撕碎、震成齑粉的力量。头顶上,加固过的顶棚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灰尘、碎石、甚至细小的水泥块簌簌落下,砸在他的钢盔和背上。坑道里充斥着呛人的尘土味和硫磺硝烟味,以及士兵们被巨响震得无意识发出的痛苦闷哼。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在持续不断的、永不停歇的爆炸轰鸣中,时间失去了意义——雷彪才勉强从剧烈的眩晕和耳鸣中恢复一丝神智。他摸索着,抓住身旁同样趴着的通讯员,对着他的耳朵用尽全力嘶吼,声音却连自己都听不清:“各……各连!报告……情况!”
通讯员满脸尘土,眼神有些涣散,但职业本能让他挣扎着爬到那台还在摇晃的野战电话机旁,拼命摇动手柄,对着话筒嘶喊。电话线是否完好,对面是否有人能听见,都是未知数。
前沿,老疤的班。
在炮击来临的最后一刻,经验丰富的老疤一把将身边还在发愣的李二娃狠狠按倒在战壕底部,自己也蜷缩成一团,紧贴着冰冷的、糊着水泥的墙根。“闭眼!张嘴!抱头!”他只来得及吼出这几个字,声音就被淹没。
然后,地狱降临。
李二娃感觉自己不是趴在地上,而是被扔进了一个正在被无数巨人用最沉重的铁锤疯狂夯击的铁罐子里!无休无止的、足以震碎灵魂的巨响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瞬间剥夺了他的听觉,只剩下尖锐的鸣响。大地在身下疯狂跳动、拱起,每一次震动都像是要把他的骨架震散。无法呼吸,浓烈的硝烟和尘土呛入气管,引发剧烈的咳嗽,却又被更猛烈的震动打断。炽热的气浪裹挟着碎石和弹片(虽然大部分被胸墙阻挡)从头顶呼啸而过,打在胸墙背面和钢盔上,发出密集恐怖的“噗噗”声和“当当”声。眼前只有不断闪烁的、透过尘土传来的刺目红光,以及一片混沌的黑暗。
恐惧?已经超越了恐惧的范畴。那是一种纯粹的、对天地伟力(虽然是人为的毁灭伟力)的渺小感和被碾压感。李二娃死死闭着眼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手抱着头,指甲几乎嵌进头皮里。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要死了,要被活埋了,要被震碎了……
炮击在持续。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对于战壕里的人们来说,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不断有工事被直接命中,传来沉闷的坍塌声和隐约的惨叫,旋即被更猛烈的爆炸声覆盖。灼热的气浪和有毒的硝烟在战壕有限的空间里弥漫,令人窒息。
长沙,指挥所。
朱赤面前的系统界面上,代表汨罗江防线的数个监控区域,此刻已被代表“极度危险”和“高强度炮击”的深红色几乎完全覆盖。【“洞察”系统】在如此强烈的干扰和爆炸中,获取的实时画面已经非常模糊且断断续续,只能看到一片片不断闪烁的爆炸光斑和升腾的烟柱。但【工事损毁评估】的次级模块仍在根据震动数据和预设模型,进行粗略推算。
【A-7区域(“钉子”高地附近)工事集群:表层损毁率预估快速上升中……核心工事结构稳定性参数出现波动,但总体保持在黄色警戒线上方。人员伤亡模型推算:低至中度,取决于隐蔽纪律。】
【前沿观察哨与通信节点:损毁率较高。有线通信中断概率激增。】
朱赤的脸色在指挥所明暗不定的应急灯光下,显得异常冷峻。日军的炮火强度,果然比新墙河时更甚。他紧紧盯着地图,想象着前沿将士们在炼狱中煎熬的情景,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命令,”他的声音在爆炸的轰鸣背景音(通过特殊线路传来)中,依然稳定,“第二线炮兵观察所,利用炮击间隙,尽一切可能观测日军渡河准备情况。‘炮神’预案各单元,随时待命。”
“通知各军,炮击延伸后,才是关键时刻。部队必须迅速进入战斗位置,尤其注意日军可能利用炮火掩护,提前派出的突击队或泅渡分队。”
汨罗江,北岸。
冈村宁次站在精心伪装的前进观察所里,手持高级望远镜,透过弥漫的硝烟和尚未散尽的晨雾,望着对岸那片被烈焰、浓烟和尘土彻底笼罩的地域。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冰冷的、属于猎食者的弧度。如此密度的炮火覆盖,足以摧毁任何已知的野战防御体系。支那军那些临时加固的工事,必将在这钢铁风暴中灰飞烟灭。
“命令各师团,”他放下望远镜,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炮火准备按计划持续四十分钟。炮击开始二十分钟后,第一波突击工兵和步兵,开始利用烟雾和炮击掩护,进行试探性泅渡和架桥作业。我要在炮击停止的同时,看到我们的步兵已经站在汨罗江南岸的土地上!”
命令下达。在震耳欲聋的炮声掩护下,北岸的数个预渡河点,一队队头戴钢盔、背负着武器和简易浮具的日军步兵,以及操作着架桥器材的工兵,开始像潮水下的暗流一样,悄然向江边运动。浓密的硝烟和晨雾,成了他们最好的 cloak。
南岸,“钉子”高地。
持续了仿佛永恒的二十分钟炮击,终于出现了变化。那撼天动地的爆炸声开始逐渐向阵地纵深和后方转移、延伸。落在前沿阵地的炮弹密度明显下降,但远处传来的爆炸声依旧猛烈,那是在压制中国军队可能的炮兵和预备队。
“炮火延伸了!!鬼子步兵要上来了!!进入阵地——!!!”
几乎在炮击重心转移的瞬间,无数个早已被震得沙哑不堪的喉咙,再次发出了怒吼!这怒吼中,夹杂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更充满了决死的凶悍!
雷彪从尘土中爬起,晃了晃嗡嗡作响的脑袋,一把抓起电话,这次,线路居然还有一丝微弱的电流杂音,他不管不顾地对着话筒咆哮:“各连!报告情况!还能喘气的,都给老子动起来!进入射击位置!快!”
战壕里,士兵们挣扎着从浮土和碎石中爬出,咳嗽着,摇晃着,但眼神却迅速恢复了锐利。老疤吐出嘴里的泥土,一脚踢在旁边还在发懵的李二娃腿上:“二娃子!没死就起来!枪!准备战斗!”
李二娃被踢得一激灵,求生的本能和连日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压倒了一切,他猛地翻身,摸索着抓住自己的中正式步枪,颤抖着拉开枪栓,检查枪膛是否被尘土堵塞,然后手脚并用地爬到战壕边缘,透过被震得有些变形的射击孔,向外望去。
眼前的世界,已经彻底变了模样。曾经熟悉的阵地前沿,此刻布满大大小小的弹坑,如同月球表面。铁丝网东倒西歪,残缺不全。反坦克壕边缘被炸塌了不少。硝烟和尘土尚未散尽,混着晨雾,能见度极低。但就在这片翻腾的烟尘之后,在那宽阔的、水流湍急的汨罗江面上,一些朦胧的影子,正在晃动!
“班……班长!江上!有东西!”李二娃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变调。
老疤一把将他拉低,自己凑到另一个射击孔前,眯起眼睛仔细辨认。渐渐地,他的脸色阴沉下来。“狗日的……真会挑时候。是鬼子的橡皮艇和架桥的!趁炮击烟雾还没散,想摸过来!”
不止老疤这里,前沿各阵地的观察哨都陆续发现了江面上的异常。日军果然没有等待炮击完全停止!
“全连注意!”雷彪的命令通过尚且完好的部分线路和传令兵,迅速下达,“江面目标,距离约三百米,风向……不管了!机枪,封锁江面!步枪手,自由射击,专打操舟和架桥的!迫击炮,给老子瞄准北岸鬼子人多的地方,急速射三发!快!”
刹那之间,沉寂了片刻的汨罗江南岸,再次爆发出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声!这声音虽然远不及方才日军的炮火震撼,却更加尖锐、更加决绝,如同受伤猛兽发出的、充满恨意的嘶吼!
钢铁狂潮的第一波拍击,已经落下。而真正的、血肉之间的残酷绞杀,才刚刚在弥漫的硝烟与江雾中,露出它狰狞的獠牙。炼狱的大门,已然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