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宣慰使”沈晦的到来,比预想中更快。或许汴梁的主和派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梁山这个烫手山芋尽快“安排妥当”,以回应金人的“期待”。
沈晦约莫四十许人,面容白皙,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头戴镂头,身着绯色官袍,在一队禁军护卫下,乘官船抵达梁山泊水寨。他昂首立于船头,努力维持着朝廷大员的威仪,但眼底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与嫌恶,却逃不过梁山众头领的眼睛。
没有盛大的迎接仪式,只有武松、卢俊义、林冲、潘金莲等数人,在金沙滩畔一处临时布置的简易芦棚内等候。气氛谈不上友好,更无寒暄,双方分宾主落座,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沈晦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官场特有的腔调:“下官沈晦,奉太上皇、陛下之命,特来宣慰梁山义士。诸位头领在此水泊,聚义抗暴,朝廷亦有所闻,然……”
“沈给事中,”武松直接打断了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朝廷既有旨意,不妨直言。那些虚词套话,就不必说了。”
沈晦脸色一僵,准备好的开场白被堵了回去,略感尴尬,但很快调整过来,从袖中取出那卷太上皇手谕,朗声道:“太上皇体恤下情,知尔等多为迫不得已,啸聚山林。如今金国主上达天听,愿以宽仁之策,化干戈为玉帛。特允诺,若尔等首领武松,能依礼明媒正娶,安定家室,朝廷可既往不咎,赐婚正名,以示招抚诚意。此乃天恩浩荡,千古未有之殊遇,武都督,潘……潘娘子,当感念圣恩,顺应时势,以全朝廷体面,亦为天下苍生计,平息兵戈。”
他将手谕放在案上,目光扫过武松和潘金莲,尤其在潘金莲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这位传闻中“妖娆惑人”的女子脸上看出些什么。
潘金莲神色平静,甚至未去看那手谕一眼,只是安静地坐在武松身侧。
武松更是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问道:“依礼明媒正娶?依的是哪家的礼?明的又是谁的媒?金国皇帝的礼,还是我大宋朝廷的礼?若是金国的礼,我武松一介宋人,不敢僭越。若是我大宋的礼,何时轮到他金国皇帝来指手画脚,甚至以此要挟朝廷?”
他语速不快,每个字却都像钉子一样敲进沈晦耳中:“至于赐婚正名,更是笑话。我武松娶妻,何须朝廷来赐?又何须金人来认?若朝廷觉得我等抗金有罪,自可发兵来剿。若觉得无罪,我等自在水泊求生,与朝廷何干?何必弄出这等屈辱不堪的把戏,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武都督!”沈晦提高了声音,试图压过武松的气势,“此言差矣!岂不闻‘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金人势大,兵锋锐利,朝廷暂避其锋,乃韬光养晦之策!一场婚礼,若能暂息刀兵,为朝廷争取整顿防务的时间,为百姓免去战火之苦,即便稍损颜面,又有何不可?此乃顾全大局!都督乃豪杰之士,岂能因一己之名节,而置天下安危于不顾?”
“好一个‘顾全大局’!”林冲冷笑一声,接口道,“沈给事中所言大局,便是将我汉家女子的婚嫁,当作讨好金虏的礼物?便是将朝廷的威严,踩在金人的靴底?便是让天下忠义之士,看着朝廷如何卑躬屈膝,还要帮着数钱?这样的‘大局’,我梁山,顾不起!”
鲁智深早已按捺不住,哇呀呀吼道:“跟这酸丁废话作甚!洒家听明白了,就是朝廷怕了金狗,想拿俺们武松兄弟和嫂子的脸面去贴金狗的冷屁股!我呸!洒家这就把他扔回船上去!”
沈晦吓得脸色一白,护卫的禁军也紧张地握住刀柄。
“鲁达兄弟,稍安勿躁。”卢俊义抬手制止,他看向沈晦,语气依旧保持着最后的礼节,但内容却同样锋利,“沈给事中,我等草莽之人,也知‘国之大者,在祀与戎’。如今金人无理要求,羞辱国体,朝廷不思整军备战,以卫社稷,反欲曲意逢迎,甚至助纣为虐,逼我梁山就范。此等行径,非但不能‘顾全大局’,只会令金人得寸进尺,令天下人心尽失。请回禀太上皇与陛下,梁山‘替天行道’之志不移,抗金御侮之心不变。金人若敢南下,我梁山必首当其冲,与虏决死!至于这荒唐婚礼,恕难从命!”
沈晦额角见汗,他没想到梁山众人态度如此强硬,更没想到他们竟将朝廷的“苦心”批驳得体无完肤。他强作镇定,道:“诸位……诸位岂不知,抗旨不尊,形同叛逆?朝廷若震怒,发天兵与金国共剿,梁山弹丸之地,如何抵挡?到时玉石俱焚,岂不可惜?”
“叛逆?”武松终于抬眼,目光如电,直刺沈晦,“金人侵我疆土,杀我百姓,朝廷不思抵抗,反欲与之合谋,逼害抗金义士,这又是什么?沈给事中,你口口声声朝廷、大局,可曾想过,这江山是谁的江山?这百姓是谁的百姓?朝廷若不能保境安民,反与外敌合流,那这朝廷,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我梁山今日若屈服,明日天下还有何人敢抗金?届时神州陆沉,遍地膻腥,你口中所谓的‘大局’,又在何处?!”
这一连串质问,如同重锤,砸得沈晦哑口无言,面红耳赤。他意识到,任何冠冕堂皇的说辞,在这群将家国大义、民族气节看得比性命还重的“草寇”面前都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一直沉默的潘金莲,此刻缓缓开口,声音清晰柔婉,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沈大人,妾身一介女流,不懂军国大事。但妾身知道,女子婚嫁,本应两情相悦,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人伦之始,庄严之事。如今却被拿来当作政治交易的筹码,被异族当作折辱我朝的工具。这不仅是侮辱妾身与武都督,更是侮辱天下所有女子,侮辱我华夏礼义廉耻。朝廷若连这点尊严都不能为子民保全,妾身实在不知,这朝廷,还有何存在的必要?请沈大人回朝,将梁山上下这份心意,原原本本,奏明圣上。我梁山,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沈晦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传说中“不贞不洁”的女子,看着她清亮坚定的眼眸,听着她平静却斩钉截铁的话语,心中那点作为朝廷大员的优越感和对“贼寇”的鄙夷,瞬间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和一丝莫名的恐惧。他似乎看到,这梁山泊中燃烧的,不仅仅是对金人的仇恨,更有对腐朽朝廷的彻底失望,以及一种即将燎原的、全新的力量。
他知道,此行彻底失败了,再停留下去,只会自取其辱。
沈晦勉强拱了拱手,脸色灰败:“诸……诸位心意,下官……定当转达。告辞。”说罢,几乎不敢再看众人,带着护卫,仓皇登船离去,那卷太上皇手谕,孤零零地被遗落在案几上,无人问津。
望着远去的官船,武松眼神冰冷:“朝廷……看来是彻底指望不上了。”
“不仅指望不上,”潘金莲轻声道,“恐怕很快,我们就要面对朝廷与金人的双重压力了。”
戴宗匆匆而来,带来最新消息:“都督,刚接到飞鸽传书,金军东路完颜宗望部前锋,已越过真定府,向大名府方向移动!西路完颜宗翰部亦有南下迹象!朝廷……朝廷已下令河北诸路兵马‘谨守城池,勿轻启衅’,实则等于放弃野战,任其长驱直入!”
众人心头巨震。金人,终于不再掩饰,撕下了最后的面具,而朝廷的“勿轻启衅”,无异于开门揖盗!
“传令全寨!”武松声如洪钟,压下所有的愤怒与悲凉,“依照最高战备方案,各部就位!水军加强巡弋,步军加固寨栅,哨探全部放出!同时,飞书黑云寨、饮马川,告知金人已动,朝廷不足恃,我等必须依靠自己,血战到底!”
“是!”
战争的阴云,终于彻底笼罩了梁山泊,也笼罩了整个北地。一场由荒唐婚讯引发的风波,以朝廷使者的狼狈离去和金军的悍然南下而告终。梁山与腐朽朝廷的最后一丝脆弱联系,也在沈晦离去的背影中,彻底断裂。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决定生死存亡、更决定华夏气运的惨烈搏杀。而潘金莲心中那片关于“红楼”的阴影,也随着金军铁蹄的迫近,变得更加沉重而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