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光熹微,晨钟悠扬。
红的宫墙在清冷的晨光中,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威严。
明和殿内,早已灯火通明。
苏承明身着崭新的太子蟒袍,端坐于那张仅次于龙椅,却又高于百官的监国之位上。
他俯视着下方黑压压跪倒一片的文武百官,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与权力带来的眩晕,几乎让他沉醉。
监国理政。
这四个字,如最醇厚的美酒,让他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
他终于名正言顺地握住了这大梁的权柄。
父皇已经南下巡游,这朝堂,这天下,暂时都是他的了。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压抑不住亢奋,开始处理起一道道奏折,裁决一件件国事。
户部尚书呈报平洲灾后重建款项。
兵部侍郎请示西境军备换装事宜。
礼部侍郎奏请明年春闱考纲。
苏承明处理得井井有条,言语间带着一种新君临朝的威严与果决。
他享受着百官敬畏的目光,享受着这种执掌天下的快感。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张位于最高处的龙椅,距离自己,已经近在咫尺。
一个时辰后,早朝散尽。
百官鱼贯而出,苏承明留在殿内,独自享受着高位之上的片刻宁静,回味着方才的无上荣光。
殿外,汉白玉的台阶下。
徐广义一袭七品官袍,静静伫立在寒风中。
他没有上朝的资格,但作为太子伴读,他必须在这里等候监国理政的太子殿下。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徐广义不必回头,便知来者是谁。
“见过卓相。”
他躬身行礼,姿态恭敬。
卓知平并未看他,目光穿过殿门,投向那张太子独坐的监国之位,眼神复杂难明。
“太子今日有些得意忘形了。”
卓知平的声音很轻,却砸在徐广义的心湖。
徐广义身形微顿,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不解。
“卓相何出此言?殿下今日初理朝政,处置得当,百官信服。”
卓知平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浑浊的老眼,仿佛能看穿人心。
“你觉得,圣上真的南下巡游去了吗?”
一句话,让徐广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惊骇。
他垂下眼帘,声音依旧平稳。
“圣上金口玉言,岂会有假?卓相此言何意?”
卓知平负手而立,目光悠悠地望向远方鳞次栉比的宫殿檐角。
“广义啊,你知道我为何能在这丞相的位置上,安稳地坐上十几年吗?”
徐广义沉默地摇了摇头。
卓知平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负与沧桑。
“才学?政绩?那些都是次要的。”
“最主要的是,要足够了解圣心。”
他没有再深入解释,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在徐广义身上,带着命令的口吻。
“你最近,去一趟霖州。”
“给那个霖州知府,提提醒。”
“告诉他,有些人,不是他能攀附的。”
“有些队,也不是他能站的。”
徐广义心中了然,这是要敲打那个在狗牙坡事件中,旗帜鲜明地站在安北王一边的霖州知府。
“下官,遵命。”
他躬身领命。
看着卓知平那略显佝偻却依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徐广义缓缓直起身。
他抬起头,望向北方那片被宫墙遮挡的天空。
凛冽的寒风吹动他的衣袍,他眼神深邃。
片刻之后,他收回目光,转身,朝着东宫,一步步离去。
……
官道之上,一辆看似普通的马车正不疾不徐地向北行进。
车夫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但握着缰绳的手沉稳有力。
车帘被一只苍劲的手掀开,露出一张虽有风霜之色,却依旧威严的面容。
“老爷。”
驾车的白斐并未回头,声音平稳地传来。
“再有两个时辰,我们便到霖州地界了。”
梁帝“嗯”了一声,将目光从远方的地平线上收回,靠在柔软的垫子上,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许久没有出过这樊梁城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松弛与怀念。
“倒是想起了小时,你我出宫,四处游历的时候了。”
白斐嘴角微微上扬,专心驾驭着马匹,听着梁帝絮絮叨叨地讲述着那些早已泛黄的陈年旧事,时不时地轻声附和一句。
气氛祥和而宁静。
然而,当马车行至一片密林时,这份宁静被骤然打破。
“吁——”
白斐猛地拉住缰绳,马车稳稳停下。
他的目光穿透斗笠的阴影,死死地盯住了道路两侧摇曳的林木。
“哗啦啦——”
林中一阵骚动,十几个衣衫褴褛、手持各式兵器的汉子呼啸着窜了出来,将马车团团围住。
为首的一人,满脸横肉,肩上扛着一把环首大刀,刀锋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寒光。
他用刀尖指着马车,声音粗野霸道。
“这荒途野岭,皆是我兄弟们的地盘!”
“往来过客,若想安稳通行,须拿财帛换路引!”
车厢内,梁帝缓缓站起身,双手负后,神态自若地走了出来。
他打量了一圈这些面带凶相的“山匪”,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带着一丝旅人的温和。
“诸位壮士。”
他朗声开口。
“在下梁苏,乃是京城来的旅人,途经贵宝地,还望壮士们行个方便。”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小袋碎银,随手抛了过去。
“在下家中也并不富裕,些许程仪,不成敬意,还望壮士们高抬贵手,留条活路。”
领头的山匪一把接住钱袋,掂了掂,倒出来一看,不过一二两的碎银。
他抬眼,目光贪婪地在梁帝那一身看似普通、实则用料考究的锦袍上扫过,又瞥了一眼身后的马车。
“少跟老子来这套!”
他啐了一口,恶狠狠地说道。
“你这身穿戴,这出门的派头,像是家里不富裕的人吗?”
“少废话!”
“没有五十两银子,你们主仆二人,今日便跟老子上山住着吧!”
梁帝看着他,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眼神同样贪婪的匪徒,缓缓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贪婪啊……”
话音未落,一直沉默驾车的白斐动了。
他跳下马车,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双手拢在袖中。
“老爷稍后,待我处理一下。”
梁帝看着他,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调侃道:“你可不如年轻那会儿了,真没问题?”
白斐闻言,也笑了。
“确实,好久没有好好活动过身子,都有些迟钝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到马车前,抬起头,斗笠下的目光扫过一圈蠢蠢欲动的山匪,声音平淡无波。
“一起上吧。”
“我家老爷,赶时间。”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却带着极致的挑衅。
“找死!”
山匪们哪里受得了这个,怒吼着,挥舞着兵器,一拥而上。
白斐的身影动了。
他没有拔剑,甚至没有抽出藏在袖中的兵刃。
他只是用着最简单的拳脚。
一拳,一脚,一肘,一靠。
动作看似不快,却总能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在最致命的位置。
砰!
一名山匪的长刀还未劈下,手腕便被白斐一记手刀精准切中,剧痛之下,长刀脱手飞出。
啪!
另一名山匪从侧面偷袭,白斐头也不回,一记后摆肘,正中其胸口,那人闷哼一声,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
梁帝站在马车上,双手负后,看着场中的景象,啧啧摇头。
“这打的……这个惨呦,都有些不忍心看了。”
他悠闲地评价着,随即又看向白斐的身影,故意扬高了声音。
“老白啊,你确实是老了!”
“想当年,收拾这么一帮乌合之众,哪里用得上这些时间!”
正在以游刃有余的姿态“教训”山匪的白斐听到这话,动作一顿。
得了,老爷这是嫌慢,着急了。
他不再留手。
原本拢在袖中的双手探出,身形陡然加快!
只听得一阵密集的骨裂声与惨叫声响起,不过片刻之间,那十几名气势汹汹的山匪,便已全部躺在地上,满地打滚,哀嚎不止,再也爬不起来。
白斐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重新将双手拢入袖中,缓步走回马车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梁帝从马车上走下,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哀嚎的众人。
“今日,我观你们只劫财,并未害命,便饶你们一命。”
他的声音不响,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早日找个好营生吧,有手有脚的,靠着打家劫舍为生,算什么大梁的汉子。”
说完,他不再看那些人一眼,转身钻进了马车。
“老白,走吧。”
“是,老爷。”
白斐应了一声,重新坐上车辕,缰绳一抖,马车再次缓缓启动,悠然离去,只留下一地呻吟的匪徒和满地狼藉。
……
黄昏时分,残阳染遍了天空。
霖州城高大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
梁帝与白斐顺利入城,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住下。
稍作休整后,二人换了一身更不起眼的布衣,信步走在霖州的大街上。
华灯初上,街道两旁的小贩已经开始吆喝,行人往来,虽不算摩肩接踵,却也透着一股安稳的生气。
“上一次,咱们两个来这霖州,是几年前了?”
梁帝看着周围的景象,轻声开口。
白斐略作思索,恭声回道:“回老爷,至今,已过十年了。”
“十年了啊……”
梁帝有些感慨。
“与十年前相比,如今的霖州,倒是好了不少。”
“这个陆文,看来还是有些能耐的。”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摊位的老板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热情地搭话道:“二位客官,不是霖州本地人吧?”
梁帝转过身,见是一家街边面摊,老板正将一方干净的巾帕搭在肩上,满脸笑意。
“还真不是。”
梁帝也笑了。
“我是京城人,此番算是出门游历,路过此地,看到霖州百姓安居乐业,有感而发罢了。”
他随即看向白斐。
“走,吃面吧。”
“说起来,咱们两个,也许久没在这街边吃过面了。”
“是,老爷。”白斐点头。
二人在一张还算干净的木桌旁坐下。
梁帝对着那老板扬声道:“老板,两碗荤面,加一碟牛肉,再给我们烫一壶酒。”
“得嘞!二位稍等!”
老板爽朗地应了一声,转身进了烟火缭绕的棚子。
不多时,老板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出来,将面、肉、酒一一摆在桌上。
“老板,不忙的话,坐。”
梁帝指了指对面的长凳。
“听你刚才的意思,似乎对你们这位陆知府,观感不错?”
“你跟我讲讲,这位陆大人,都做了些什么?”
那老板一听这话,来了兴致,擦了擦手,在对面坐下。
“客官您是问对人了!”
他笑着说道。
“要说咱们陆大人,那可是个好官!”
“原先陆大人就没少给咱们老百姓做事。”
“自打上次,安北王爷平了景州的叛乱之后,陆大人更是尽心尽责!”
“开设官仓,救济那些四处逃难过来的灾民。”
“后来啊,他还自掏腰包,变卖了家里的古董字画,给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盖了住的地方!”
梁帝一边吃着面,一边静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听你的意思,这陆知府,还真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啊。”
“那可不!”
老板重重地点了点头。
“二位客官,你们要是来这儿有事想求见陆大人,尽管去陆府投个拜帖,凭陆大人的性子,想必也不会拒绝的。”
说着,他看到又有客人来了,连忙起身。
“二位客官慢用,我先去忙了。”
“好。”
梁帝笑着点头。
待老板走后,梁帝夹起一片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陆文?”
白斐心领神会,压低了声音开口。
“老爷,此前此人并无什么名气,一直不显山不露水。”
“自打安北王平定景州叛乱,将他擢升为盐运使之后,便突然冒了出来。”
“哦……”
梁帝点了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原来,又与那个逆子有关。”
他放下酒杯,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
“等会儿,你我去见见这个所谓的陆知府吧。”
“是,老爷。”
白斐应声,为梁帝重新斟满了酒。
君臣二人,在这市井的面摊上,就着一碟牛肉,一壶浊酒,继续吃着面,笑着聊起了那些属于他们两人的,遥远的年轻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