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梁城,皇宫。
明和殿。
殿外,冬风呼啸,卷起枯叶,撞在朱红宫墙上,发出细碎的悲鸣。
殿内,暖意沉闷。
四角鹤形铜炉里燃着上等银霜炭,无烟无火,却将空气炙烤得近乎凝滞,让人胸口发堵。
百官分列,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垂着头,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的木偶,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龙椅之上,梁帝面无表情。
他一身金色龙袍,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的穹顶,落在某个虚无缥缈的点上,无人能猜透这位帝王的心思。
队列中,一名御史颤巍巍地走出。
此人名叫孙毅,是出了名的铁骨铮臣,素以头铁闻名朝野。
可此刻,他那张刚正的脸涨得通红,高捧奏折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走到大殿中央,轰然跪倒。
尖锐的声音划破了满殿死寂。
“圣上!”
“臣,上折府御史孙毅,有本要奏!”
梁帝的眼皮微微一动,视线终于从虚空中收回,落在他身上。
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讲。”
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孙毅猛地叩首,额头与冰冷的金砖撞出沉闷的响声。
“臣,弹劾安北王苏承锦!”
“安北王拥兵自重,目无君父,行事乖张,与谋逆无异!”
“臣请圣上,严惩安北王,以正国法,以安天下!”
这几句话让所有官员的心脏都猛地一缩。
来了。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自狗牙坡那份血腥的情报传入京城,所有人都在等这一刻。
孙毅不理会周遭的目光,再次叩首,声色俱厉地展开奏折,声音响彻整座大殿。
“安北王苏承锦,其罪有二!”
“其一,擅开杀戒,有损国体!”
“于霖州狗牙坡,手段残忍,令人发指!”
“事后,竟下令将所有死者悬尸于树,立牌‘犯我安北者,杀无赦’!”
“圣上!此等行径,与山匪恶寇何异?!”
“我大梁乃礼仪之邦,安北王此举,是置朝廷法度于何地?置皇室威严于何地?!”
“此为暴虐之罪!”
孙毅唾沫横飞,愈发激昂。
“其二,私颁户籍,形同割据!”
“安北王仅奉陛下募兵之令,却胆大包天,擅颁新户籍文书,于各州强迁百姓,分发田亩!”
“美其名曰充实边防,实则豢养私民,欲建私国!”
“长此以往,关北之民将只知有安北王,而不知有圣上!”
“此乃不臣之心,其心可诛!”
“此为谋逆之罪!”
孙毅说完,将奏折高举过头顶,声泪俱下。
“两大罪状,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恳请圣上,即刻下旨,削其王爵,召其回京受审!”
“否则,国将不国啊!”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瞥向百官之首的苏承明,以及他身后的卓知平。
谁都清楚,孙毅是孤臣。
可今日这番弹劾,背后有没有太子与卓相的影子,谁都不清楚。
苏承明依旧低眉顺眼,状如老僧入定。
卓知平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山。
龙椅上,梁帝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目光缓缓扫过跪地的孙毅,扫过噤若寒蝉的百官。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无形的威压,让每一个被看到的人,脊背都一阵发凉。
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苏承明身上。
“太子。”
梁帝声音平淡。
“此事,你怎么看?”
苏承明心中一凛,随即涌上一阵狂喜。
父皇第一个问他,这便是看重!
他从队列中走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痛心与为难,先对梁帝深躬,又转身对孙毅虚扶。
“孙御史请起,地上凉。”
姿态做足,他才转回身,声音沉痛。
“父皇,儿臣以为,孙御史所言虽辞激烈,但九弟此举,确有诸多不妥。”
他叹了口气,满是兄长的无奈。
“狗牙坡悬尸,手段酷烈,有损皇室仁德。”
“迁民之策,未经朝廷允准,更是坏了规矩。”
殿内不少官员暗暗点头。
苏承明话锋一转,带上一丝恳切。
“但是,父皇!”
“儿臣也请父皇体谅九弟的难处!”
“关北苦寒,大鬼国虎视眈眈,九弟独镇边疆,压力之大,非我等在京中安享太平之人所能想象!”
“或许,正是因此,才让他行事操之过急,出了下策。”
他再次深拜,言辞恳切。
“儿臣相信,九弟的心,始终向着父皇,向着大梁!”
“恳请父皇,看在他一片赤诚及过往功劳份上,从轻发落!”
一番话,情理兼备,既点了弟弟的错,又体谅了弟弟的难,最后还求了情。
一个“兄友弟恭”的贤德太子形象,跃然于殿上。
不少中立官员,看向苏承明的眼神都多了几分赞许。
苏承明心中得意,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弧度,又迅速压下。
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梁帝听完,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越过苏承明,落在卓知平身上。
“卓相,你呢?”
卓知平缓步出列,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神情肃穆。
他不像苏承明那般铺垫,而是开门见山,声音沉稳。
“圣上,老臣以为,此事无关兄弟亲情,而在于国本!”
一句话,便将苏承明营造的温情氛围撕得粉碎!
卓知平目光扫过全场,声音陡然拔高。
“圣上当初赐安北王募兵之权,允他便宜行事,是为抵御外敌!”
“但圣上,从未允他迁民,更未允他,可不经三司审理,便坑杀数十人,悬尸示众!”
他的话,如重锤砸在众人心头。
“规矩,是朝廷的根基!政令,是圣上的天威!”
“今日,安北王可借口‘边关危急’私自迁民。
”“那明日,南境穆府是否也能借口‘蛮夷作乱’私自征税?”
“后日,西漠赵家是否也能借口‘贼寇猖獗’私设官职?”
“若长此以往,各地将领纷纷效仿,视朝廷政令如空文!”
“到那时,我大梁根基,便会从内部开始动摇、腐烂!”
卓知平猛地转身,对着龙椅轰然下拜!
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圣上!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安北王此举,开了一个极其恶劣的先例!”
“此风,断不可长!”
“老臣恳请圣上,必须严惩!否则,国本动摇,悔之晚矣!”
话音刚落。
“臣等附议!恳请圣上严惩安北王!”
“请圣上严惩安北王,以儆效尤!”
卓相一系的官员,以及大量被他说动的中立官员,齐刷刷跪倒一大片!
声浪如潮,充斥整个大殿!
形势,瞬间一边倒。
苏承明眼中闪过快意的精光。
成了!
舅父这一击,直接将此事从“兄弟口角”上升到“动摇国本”的高度。
这一下,便是神仙,也难救苏承锦!
就在这满殿声讨中。
武将班列里,一个魁梧的身影排众而出。
安国公,萧定邦!
他没有行跪拜大礼,只是走到殿中,对梁帝抱拳躬身。
洪钟般的声音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瞬间压过所有杂音。
“陛下!末将有话要说!”
萧定邦环视那群跪地的文官,眼中满是鄙夷。
“诸位大人,一口一个国本,一口一个规矩!”
“末将就想问一句,当大鬼国铁骑陈兵关外,当关北防线岌岌可危时,除了安北王,你们当中,谁还有此魄力,谁还有此担当?!”
他的声音,砸得那些文官脸色发白。
“不错!安北王悬尸示众,是酷烈!”
“可他杀的,是刺杀朝廷命官的刺客!是妄图破坏我大梁北境安稳的宵小!”
“对敌人,难道还要讲仁义道德?!”
“不错!安北王迁民,是逾越!”
“可他迁的,是我大梁子民!”
“他分的,是我大梁土地!”
“他是为了让关北有人守,有粮吃,能挡住那些随时可能南下的豺狼!”
“这难道不是为了我大梁江山社稷?!”
萧定邦猛地转身,虎目直视龙椅上的梁帝,声音铿锵。
“圣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安北王此举,虽不合规矩,但合乎军情!其心,天地可鉴!”
“末将以为,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恳请圣上明察!”
大殿之内,再次死寂。
文武两派,激烈对峙。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道金色身影之上,等待最终的裁决。
梁帝听完所有陈词,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
他缓缓点头。
“卓相的话,有道理。”
他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规矩,不成方圆。”
“安北王此举,确实逾越了本分,坏了规矩。”
听到这话,苏承明露出得意的神色。
萧定邦则是眉头紧锁。
“此事,必须制止。”
梁帝的声音不容置喙。
他看向身旁的白斐。
“传朕旨意。”
“严令各州,即刻停止向关北输送民众!所有新户籍文书,一律作废!”
“若有地方官员胆敢阳奉阴违,以谋逆论处,就地格杀!”
这道旨意,狠辣至极!
直接釜底抽薪,斩断了苏承锦最重要的根基!
苏承明心中狂喜。
赢了!赢得彻彻底底!
然而,龙椅上的梁帝,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满是疲惫的叹息。
他揉了揉眉心,身体微微后靠,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唉……”
“朕,有些乏了。”
“国事繁重,朕的身体,近来愈发精力不济。”
这突如其来的感慨,让殿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苏承明脸上的喜色也僵住,心中升起一丝不妙。
梁帝的目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与期许,落在苏承明身上。
“为使国事不被耽搁……”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自即日起,由太子苏承明,监国理政。”
天塌地陷!
满朝皆惊!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难以置信!
监国?!
这虽不是传位,却已是将整个大梁的权柄,都交到了太子手上!
这是何等的恩宠与信任!
苏承明整个人都懵了!
巨大的狂喜如岩浆轰然爆发,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理智!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
“父皇!这……这万万不可!”
“儿臣才疏学浅,恐难当此重任!”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嘴上推辞,身体却因狂喜而微颤。
卓知平的眉头紧锁,飞快思索着梁帝此举的深意。
而萧定邦等少数老臣,则是面露忧色,欲言又止。
“不必多言。”
梁帝疲惫地挥了挥手。
“朕,意已决。”
“退朝吧。”
他站起身,在白斐的搀扶下,头也不回地向殿后走去。
只留下一句。
“太子,留下。”
……
御花园。
冬日的园林,萧瑟宁静。
梁帝与苏承明并肩走在鹅卵石小径上。
“承明啊。”
梁帝的语气温和得像一个寻常父亲。
“父皇知道,监国理政,担子很重。”
“这是对你的考验,也是父皇对你的期许。”
苏承明受宠若惊,连忙躬身:“儿臣定当殚精竭虑,不负父皇厚望!”
梁帝欣慰点头,他停下脚步,悠悠一叹。
“朕打算,南下巡游一番。”
“去江南看看风景,也好好休养一下这副老骨头。”
“这朝堂,这江山,就先交给你了。”
这番话,几乎等同于“托付江山”!
苏承明激动得浑身颤栗,眼中闪烁着对至高权力最炙热的渴望。
他再次跪倒,重重叩首。
“儿臣,恭送父皇!”
“儿臣定会为父皇守好这大梁江山!”
梁帝笑着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言语间满是期许与信赖。
志得意满的苏承明,带着监国理政的无上权柄,和即将登临九五的巨大希望,意气风发地离开了。
他没有看到。
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
身后,梁帝脸上的所有疲惫与温情,都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冷静,和如刀锋般的锐利。
他静静望着苏承明那意气风发的背影。
“白斐。”
“老臣在。”
一直沉默跟在身后的白斐,躬身应道。
梁帝声音平静。
“准备车驾。”
他转过头,那双浑浊却又锐利的眸子,死死望向北方的天际。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帝王威压。
“朕,要去一趟滨州。”
“朕倒要看看,这个逆子……”
“他到底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