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门前,两名家丁垂手而立,神情肃穆。
梁帝与白斐散步到此,白斐缓步上前,看着那块写着“陆府”的牌匾,对着门房抱了抱拳。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自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劳烦通禀一声。”
“京中旅人,梁苏,前来拜会陆大人。”
门房迎来送往惯了,可见到眼前这人,心头却莫名一跳。
再看他身后那位“老爷”,一身布衣,渊渟岳峙,那份气度仿佛与生俱来。
门房不敢怠慢,连忙躬身行礼,态度比平日接待富商乡绅还要恭敬几分。
“二位贵客稍候,小的这就进去通报!”
说罢,转身快步跑进府内,不敢回头。
……
府内,书房。
陆文独自坐在窗边,手捧一盏新沏的茶,袅袅茶香让他紧绷了几日的神经稍稍放松。
狗牙坡之事,虽有上官先生的计策兜底,但终究是捅破了天。
这几日,他看似镇定,实则夜夜难眠,生怕京中一道旨意下来,自己这颗脑袋就要搬家。
“老爷,老爷!”
门外传来家丁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陆文眉头猛地一皱,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他沉声呵斥。
房门被推开,那名门房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老爷,门外……门外有两位京城来的客人求见,自称……自称梁苏。”
陆文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京城来的?
他放下茶杯,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
“梁苏……”
他低声呢喃,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梁姓,苏姓,皆是国姓与皇姓的变体。
可不知为何,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悸。
梁……苏……
苏……梁……
“咔嚓!”
陆文手中的青瓷茶杯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茶水混着碎片溅了一地,他却浑然不觉。
一股极致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人呢?!”
陆文的声音嘶哑尖锐,像是被扼住了喉咙。
“人……人还在府门外候着。”
门房被自家老爷的反应吓得魂不附体。
“混账东西!”
陆文一声怒吼,也顾不上穿鞋,光着脚就往外冲。
“还不快随我迎驾……不!迎客!”
他一路狂奔,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
完了。
彻底完了。
……
陆府门前。
梁帝正负手而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门前那两棵老槐树。
白斐则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半步,如同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
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从府内传来。
梁帝嘴角微微勾起,缓缓转过身。
只见陆文衣衫不整,正一路小跑而来,那张往日里还算儒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惊恐与仓惶。
看到这一幕,梁帝心中暗暗点头。
是个聪明人。
陆文跑到近前,看到那张在无数次想象中描摹过的,既威严又带着一丝风霜的脸,双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去。
他强行稳住心神,对着梁帝深深一揖,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下……陆某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梁帝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仿佛一个寻常的旅人,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
“陆大人言重了。”
“在下京城梁苏,与友人出游,途经贵宝地,冒昧打扰,还望大人海涵。”
陆文哪里敢让他扶,身子躬得更低了,几乎要折成九十度。
“不敢,不敢!二位贵客……快,快请进!”
“与我……与我到书房一叙!”
他侧过身,恭敬地做出“请”的手势,自己则落后梁帝半个身位,亦步亦趋地跟着。
梁帝与白斐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一丝笑意,便跟着陆文,走进了这座知府府邸。
一路穿过庭院,来到书房。
陆文亲自为二人沏茶,双手奉上,那茶杯在他颤抖的手中,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二位贵客请用茶。”
“你们都下去!”
他转头对候着的下人厉声吩咐。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书房半步!”
“违令者,杖毙!”
下人们被他森然的语气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退下。
陆文亲自上前,将厚重的书房门死死关上,还插上了门闩。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与敬畏,对着端坐在主位上的梁帝,轰然跪倒,以头触地。
“下官,霖州知府陆文,叩见圣上!”
“吾皇万岁!”
声音颤抖,却字字清晰,回荡在寂静的书房之内。
梁帝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并未立刻让他起身。
无形的帝王威压,随着这片刻的沉默,笼罩了整个房间,压得陆文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中衣。
许久,梁帝才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这声音在陆文听来,不亚于天雷炸响。
“起来吧。”
梁帝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谢圣上。”
陆文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却不敢抬头,依旧躬着身子。
梁帝打量着他,缓缓开口。
“如今,无论是这小小的霖州,亦或是京城朝堂,都对你陆大人的七窍玲珑夸赞不已。”
“朕今日一见,果然所言不虚。”
这话看似是夸奖,却让陆文的心沉到了谷底。
“圣上谬赞,都是同僚与百姓厚爱,下官……下官实不敢当。”
梁帝笑了笑,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坐。”
“下官不敢。”
“朕让你坐。”
梁帝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多了一丝不容抗拒的意味。
陆文身子一颤,只得小心翼翼地在椅子边缘坐下,只敢坐小半个屁股,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如坐针毡。
梁帝看着他这副拘谨的模样,再次笑了。
“今日朕来,并无他事。”
“只是南下巡游,恰好路过此地,听闻街坊之间,对你这位陆知府的风评极好,便想着,过来亲眼看一看。”
陆文连忙躬身。
“都是百姓谬赞,下官心中惶恐。”
梁帝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着茶沫,目光看似随意,话语却如尖刀般刺来。
“你乃偏远州府的知府,为官数年,并未回京述职。”
“想来,你也未曾亲眼见过朕的样貌。”
“朕观你方才一路小跑前来,想必是下人通报之时,你便已经猜到了朕的身份。”
“你且与朕说说,你是如何猜到的?”
陆文的心猛地一紧。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依旧带着恭敬与惶恐。
“回圣上,下官……下官也只是斗胆一猜。”
“圣上您以‘梁苏’为名,梁姓与苏姓,在民间虽是常见,可将二者结合,却极为罕见。”
“下官愚钝,斗胆将二字调换,便是‘苏梁’。”
“天下间,敢如此行事,又有这般气度的,除了圣上您,下官再也想不出第二人。”
“故而,下官斗胆猜测,是圣驾亲临。”
梁帝听完,发出一阵朗笑。
“哈哈,好,好一个斗胆猜测。”
他指了指陆文,脸上的笑意似乎真诚了几分。
“坐吧,不必如此拘谨,朕今日,又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陆文心中稍安,却依旧不敢有丝毫放松,只是将身子坐得更直了些。
梁帝大笑过后,话锋一转。
“没想到,当初安北王前来平叛,竟然为我大梁,结识了你这般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话一出,陆文刚刚稍稍放下的心,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圣上谬赞!”
陆文立刻躬身。
“京中人才济济,卧虎藏龙,下官与之相比,不过是井底之蛙,夏日蜉蝣罢了。”
“蜉蝣……”
梁帝用手指轻轻转动着茶杯,重复着这个词。
“好啊,好一个蜉蝣。”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死死地盯住陆文。
“朕听说,你前不久,帮了安北王麾下的一名谋士,可有此事?”
陆文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整个书房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他连忙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圣上,确有此事。”
“安北王的上官先生前来采买物资,下官……下官只是在采买一事上,行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方便,并无其他。”
他刻意将自己的作用说得微乎其微。
然而,梁帝根本不吃这一套。
“砰!”
他手中的茶杯被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陆文心头狂跳。
梁帝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射出骇人的精光。
“是谁,给你的私自调兵之权?!”
“是谁,教你的未经朝廷允准的文书,可以擅自通过施行?!”
“回答朕!”
最后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帝王之怒,如山崩海啸,瞬间将陆文所有的侥幸心理碾得粉碎!
“噗通!”
陆文再也坐不住了,从椅子上滑落,重重地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浑身筛糠般颤抖。
“圣上恕罪!圣上恕罪啊!”
“下官……下官未曾调兵!”
他急切地辩解,声音都变了调。
“当日上官先生前来,是……是自行带来了五百甲士,驻扎于城外,并非霖州军!”
“此事千真万确,还望圣上明察啊!”
梁帝看着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哦?原来是未曾调兵啊。”
他拖长了语调,让陆文的心又悬了起来。
“那好。”
“你回答朕的第二个问题。”
“未经朕的允准,未经朝廷通过的文书,你,擅自施行!”
“该当何罪!”
梁帝的声音再次变得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狠狠扎在陆文的心上。
完了!
这个问题,避无可避!
陆文的脑子飞速运转,冷汗如雨而下。
他知道,任何辩解都是苍白的,一旦撒谎,被这位洞悉人心的帝王看穿,便是万劫不复!
他只能赌!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状若癫狂。
“下官该死!下官该死啊!”
他一边哭喊,一边用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圣上!”
“当时安北王府的上官白秀,带着王爷的亲笔文书来到霖州。”
“下官……下官只是一个偏远州府的小小知府。”
“实在是不敢……不敢擅自勘察王爷的文书来历啊!”
“下官胆小!下官怕死啊!”
“圣上您想想,那可是安北王!手握十万大军的安北王啊!”
“倘若下官驳了他的面子,扣下了他的文书,他一怒之下,大军压境,我这小小的霖州城,如何抵挡?”
“我这一城百姓,又该如何自处?”
“如今,外面流言四起,都说……都说安北王有不臣之心,欲在关北割据自立。”
“霖州与滨州,虽有距离,但世事难料!”
“我霖州只有一万羸弱的地方军,如何是安北军的对手?”
“下官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啊!”
“下官不敢违背圣上,更不敢得罪手握兵权的安北王!”
“下官……下官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想着先稳住安北王,再想办法上报朝廷!”
“下官有罪!下官罪该万死!”
“但下官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保全这一城百姓,为了不在朝廷大军到来之前,激怒安北王啊!”
“还请圣上……降罪!”
说完,他再次以头抢地,嚎啕大哭,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却又走投无路的孩子。
书房之内,一片死寂。
只剩下陆文压抑的哭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梁帝皱起了眉头。
他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陆文,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这番话,看似是示弱求饶,实则恶毒无比!
它将所有的矛盾,都巧妙地转移到了他这个皇帝,和安北王苏承锦的父子矛盾之上。
它将陆文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被夹在中间,瑟瑟发抖,为了自保和保全百姓而不得不虚与委蛇的可怜虫。
这个理由,很荒唐。
但,又很真实。
一个地方官,面对一个手握重兵、刚立大功的皇子,他能怎么办?
硬顶?
那就是螳臂当车,死路一条。
梁帝沉默了许久。
他知道,陆文在撒谎。
但他更知道,陆文这番话里,藏着他无法反驳的逻辑。
“罢了。”
许久,梁帝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此事,朕先饶你一次。”
听到这话,陆文如蒙大赦,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但依旧强撑着跪在地上。
梁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过几日,朝廷关于户籍的正式文书,就会抵达霖州。”
“倘若日后,你再敢阳奉阴违,犯下今日这般大错……”
“你知道,该当何罪!”
“下官知晓!下官知晓!”
陆文连连磕头,声音嘶哑。
“下官再也不敢了!谢圣上不杀之恩!谢圣上不杀之恩!”
梁帝疲惫地摆了摆手。
“退下吧。”
“是,是!”
陆文如蒙大赦,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向门外退去,连看都不敢再看梁帝一眼。
当他拉开书房门,外面的冷风吹在脸上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他靠在门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上官先生……上官先生真乃神人也……”
他喃喃自语。
得亏上官先生临走前,将所有可能的情况都推演了一遍,并教了他这番说辞。
否则,今日,他这颗项上人头,恐怕真的保不住了。
他拍了拍还在狂跳的胸口,连忙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他得赶紧回去,喝上几大壶热茶,好好顺一顺自己这颗快要跳出来的心。
……
书房内。
梁帝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一直静立在旁的白斐,这才上前,为他重新续上热茶。
“老白。”
梁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你怎么看?”
白斐笑了笑。
“漏洞百出。”
“可以斩。”
梁帝也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无奈和自嘲。
“是啊,漏洞百出。”
“可这番说辞,偏偏又让朕,找不到杀他的理由。”
他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罢了。”
“这番话,肯定不是他能想出来的。”
“必然是朕那个逆子,提前教给他的。”
梁帝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
“明日,继续启程。”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朕现在,真是越来越想亲眼看看……”
“我那个逆子,他到底,想干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