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元年的春天,来得迟缓而谨慎。直到三月中旬,北京城内外积雪才彻底消融,护城河解冻,露出浑浊的河水。宫墙根下,向阳的角落,几丛耐寒的野草试探着冒出些许新绿,但北风依旧料峭,吹在脸上,还能感到冬日残留的寒意。
春寒料峭的时节,武英殿东暖阁内的争论,却带着与季节不符的灼热。争论的焦点,是两份刚刚呈递御前、由内阁和六部反复讨论月余、却始终争执不下的奏疏草案。一份是关于设立“大明皇家格物院”(或称科学院)的构想与章程,另一份则是“海事总署”正式升格为独立部院、并明确其权责与预算的详细规划。
“陛下,格物之事,匠作之流,虽有巧思,终属奇技淫巧,供器用则可,焉能位列庙堂,耗费国帑,专设院署?此举恐开后世重术轻道、舍本逐末之渐!”一位年迈的翰林学士,须发皆白,激动得声音发颤,他是理学名臣,对新政本就多有保留,对将“匠作”拔高到如此地位,更是视为对圣贤之道的亵渎。
“刘公此言差矣!”新任工部尚书,原是武昌军械监副使,后被破格提拔的少壮派官员,立刻反驳,“若无火药火器,何来北伐大捷?若无改良农具、新式织机,江南赋税何能骤增?格物致知,本就是圣人之训!红毛夷船坚炮利,所恃者,正是其精于格物测算之术!我朝若仍视之为‘淫巧’,闭目塞听,将来何以御强敌于海上,通有无于万里?”
“海上!又是海上!”另一名较为持重的户部侍郎皱眉道,“海事总署奏请之预算,仅造船一项,便需白银一百五十万两!另加人员饷银、港口修缮、海外商站建设……总计不下三百万两!而今年朝廷岁入,即便算上江南新税与海贸利银,刨除各处军费、赈济、官俸,结余亦不过四百万两上下。若尽投于海上,陆上河工、赈灾、边防、官学,何以为继?此非动摇国本乎?”
“动摇国本?”坐在武官班列中的郑成功,如今已正式受封“靖海侯”,领海事总署事,闻言朗声道,“若无海上利剑屏护,商路何存?税银何来?去岁南洋红毛夷欺我商船,若非水师巡弋威慑,恐损失更巨!三百万两看似巨款,然若能保障海路畅通,开拓新贸,其利何止十倍?且造船造炮,亦能带动治铁、木作、帆缆诸业,活民无数。此乃以一时之费,图万世之安,生无穷之利!”
“靖海侯所言,乃武夫之见,只见其利,未见其险!”那老翰林痛心疾首,“漂洋过海,风波险恶,万里之外,鞭长莫及。耗举国之力以求虚利,若遇挫败,则血本无归,届时悔之晚矣!不若固守陆疆,修明文教,与民休息,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暖阁内一时分为数派,有坚决反对的守旧派,有全力支持的技术与海贸派,也有居中调和、认为“可徐徐图之”的务实派。争论声嗡嗡不绝,炭火气息中混杂着激动喷出的唾沫星子。
林慕义端坐御案之后,手中把玩着一支温润的玉管狼毫,目光平静地扫过争论的众人,始终未发一言。直到争论声因他的沉默而渐渐低落下去,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时,他才缓缓放下笔。
“都说完了?”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暖阁内彻底安静下来。
“刘学士忧心圣学,其情可悯。”林慕义先看向那位老翰林,“然圣人之学,亦讲‘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亦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格物之事,非为奇巧,实为明理强技,富民强兵之基。前明之亡,非亡于道学不昌,实亡于兵甲不利、财用匮乏、上下隔阂。此殷鉴不远。”
老翰林面色涨红,还想再辩,林慕义却已转向户部侍郎:“王侍郎虑及国用,亦是老成谋国之言。然户部之责,非仅节流,更在开源。海贸之利,去岁江南市舶司所报,已超田赋两成。未来若航线拓展,港口繁盛,其利岂可限量?三百万两看似多,然分三年拨付,每年不过百万,且可令海事总署自筹部分,以商养船,以战护商,未必不能周转。至于陆上诸事,该办的自然要办,轻重缓急,统筹而已。”
他最后看向郑成功和工部尚书:“靖海侯与李尚书锐意进取,其志可嘉。然凡事须有章法,不可冒进。格物院之设,先以整理历算、农工、军械、医药诸学为要,招揽专才,厘定章程,翻译西书,循序渐进。海事总署升格之事,准。预算可予,但须列出明细,每年核销,若有虚耗,严惩不贷。新舰建造,当务之急是改进‘镇海级’设计,尤以增强远航适航性与火力持续性为要。南洋之事,以护航、交涉、开拓新航线为主,非必要,不轻启战端。”
一番话,既肯定了变革的必要,又给激进的提议套上了缰绳,也安抚了守旧派的情绪,更指明了具体方向。各方虽未必完全满意,但皇帝已做出裁决,无人敢再公开反驳。
“此事,便如此定下。具体细则,由内阁会同六部、海事总署、军械监,十日内拿出详案,再呈朕阅。”林慕义一锤定音,“若无他事,便散了吧。”
众臣行礼退下。暖阁内只剩下林慕义、陈忠,以及被特意留下的新任“格物院”(暂定名)筹备提调、原军械监主事赵铁柱。
赵铁柱如今已官至正三品,但依旧是一身半旧的匠作服饰,只是浆洗得干净,双手指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烫伤的疤痕。他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与这富丽堂皇的暖阁和眼前的天子显得格格不入。
“铁柱,坐。”林慕义指了指旁边的锦凳,“此处无外臣,不必拘礼。”
赵铁柱谢恩,小心地坐了半边凳子。
“格物院之事,朕意已决。由你牵头筹备,可有难处?”林慕义问道。
赵铁柱沉吟一下,老实答道:“回陛下,难处……不少。其一,专才难寻。通晓历算、精通匠艺且有新思者,多散于民间或匠户,身份低微,招募不易,且恐为士林所轻。其二,典籍器械匮乏。前明虽有《天工开物》等书,然多疏漏,西夷之书,翻译者寡,且多语焉不详。其三,经费场地……”
“这些朕都知道。”林慕义打断他,“所以朕才让你来办。身份之事,朕会下特旨,格物院所属人员,无论出身,但有实学,皆授相应官身品秩,享朝廷俸禄。典籍器械,朕已命陈忠从内库拨银,向澳门、巴达维亚等地采买西书、仪器,并招募通译。经费场地,先从军械监和海事坊划拨部分,另于西郊择地新建院址。你要做的,是把这些人、这些书、这些物,拢在一起,定出个研究的规矩和方向来。”
他顿了顿,从御案抽屉里取出一个精巧的檀木盒子,推到赵铁柱面前:“打开看看。”
赵铁柱小心打开,里面是一架单筒黄铜望远镜,还有几片用丝绒小心包裹的、磨制得异常光滑剔透的水晶片。他拿起一片水晶片对着光线看了看,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陛下,这……这镜片磨制之精,远超臣以往所见!倍数似乎也……”
“这是若昂和那几个荷兰俘虏匠人,还有广州那边寻来的几个老玉匠,联手试制的。”林慕义道,“用它看远处,更清晰;若将两片组合,对准微小之物,可见其纤毫毕现。朕称之为‘显微镜’。你觉得,此物可能有何用处?”
赵铁柱捧着镜片,眼中光芒闪动:“若真能见微知着……或可察验精铁细微裂纹,观火药颗粒匀否,甚至……观察疫病之菌虫、植物之经络?若如此,于铸炮、制药、农事,皆有大用!”
“不错。”林慕义赞许地点点头,“这便是格物之妙用。格物院成立后,首要之事,便是将这些零星技艺,系统整理,深入研究,并想法子用于实处。望远镜、显微镜、新式锻机、改良火药、乃至海船线型、风帆受力……所有这些,都要有人去琢磨,去试验,去改进。你明白吗?”
赵铁柱重重点头,粗糙的大手紧紧握着那枚冰凉的水晶镜片,仿佛握住了一把开启未知世界的钥匙。他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虽然沉重,但前路却前所未有地清晰和广阔。
“去吧。放手去做。有什么难处,可直接禀报于朕。”林慕义挥挥手。
赵铁柱郑重叩首,起身退下。脚步虽依旧带着匠人的沉稳,脊梁却挺直了许多。
暖阁内重归宁静。林慕义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料峭的春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他望向南方,仿佛能越过千山万水,看到郑成功在广州整饬舰队,看到新下水的战舰正在试航,看到南洋的海面上风云变幻。
他又望向西方,那里是格物院未来的院址,也是这个古老文明试图重新校准方向、织就新的发展经纬的起点。
登基大典的钟鼓余音早已散尽,衮服之下的真实重量,正一点点显现。这重量来自于平衡朝堂的争论,来自于分配有限的资源,来自于为一个庞大帝国设定未来数十年的发展路径。
他知道,自己今日画下的这两条线——一条通向深蓝大海,一条通向精微格物——必将引来无数的争议、阻力甚至风险。但它们交汇之处,或许正是这个文明能否真正摆脱治乱循环、走向全新未来的关键所在。
经天纬地,从来不是轻巧之事。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只能沿着这刚刚标定的经纬,一步步走下去,无论前方是风平浪静,还是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