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柱走出武英殿东暖阁时,料峭的春风扑面而来,带着宫墙内特有的、混合着新土和远处御花园残雪的清冷气息。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半旧的匠作棉袍——尽管如今已是正三品的“格物院筹备提调”,他依旧不习惯那些宽袍大袖的官服,总觉得碍手碍脚,不如这身跟了他十几年的旧衣来得自在踏实。
手里那个装着望远镜和水晶镜片的檀木盒子,沉甸甸的,比他经手过的任何一件精铁构件或火炮图纸都更让他心跳加速。镜片上那冰凉光滑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御案的温度,也承载着那位年轻天子深邃目光中的期许。
“格物院……系统整理……深入研究……”他喃喃重复着皇帝的话,脚步在宫巷青石板上走得有些飘忽。过往几十年的人生,从登州匠户学徒,到武昌军械监主事,再到如今……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一手打铁造炮、琢磨机括的手艺,有朝一日会被抬到“经天纬地”的高度,要他去“牵头”,去“招募专才”,去“定规矩方向”。
难,自然难。那些皓首穷经的翰林学士们鄙夷的目光,他方才在暖阁里看得分明。还有钱、人、地方……千头万绪。但陛下把话说到那个份上,特旨给身份,内库拨银子,甚至将那几个宝贵的红毛夷匠人也划拨过来……这是把开山斧递到了他手里,容不得他再瞻前顾后,犹豫退缩。
他想起陛下最后那句“放手去做”。这四个字,像一记重锤,砸在他心头,也砸碎了某种无形的枷锁。是啊,还有什么好怕的?比起当年在武昌草创军械监,在一片空白和怀疑中琢磨燧发机括、试验开花弹,如今的局面,已经好了太多。至少,上面有人明白这些“奇技淫巧”的价值,愿意真金白银地投入。
他停下脚步,站在宫巷转角一处避风的墙根下,再次打开檀木盒子,取出那枚所谓“显微镜”的水晶镜片,举到眼前,对着墙角砖缝里一星顽强冒出的、鹅黄色的苔藓。初春微弱的阳光透过晶莹的镜片,将那些原本细微难辨的苔藓结构,陡然放大、拉近,呈现出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充满生机与复杂纹理的微小世界。
“见微知着……”赵铁柱低声念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摩挲着镜片边缘。能看清精铁裂纹,能观察火药颗粒,能探查疫病之源……若真如此,这小小镜片,或许真能成为格物院叩开万千奥秘的第一把钥匙。
胸中那股熟悉的、面对技术难题时才会燃起的炽热与专注,渐渐压过了最初的惶惑与沉重。他合上盒子,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迈开步子,向着宫外走去。脚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也坚定了许多。他知道,出了这道宫门,等待他的将是无数的具体事务:选址、造预算、拟章程、搜罗人才、采购书籍器械……但此刻,他心中已有了一个模糊却坚定的轮廓。
几乎在赵铁柱揣着水晶镜片和满腔思绪离开皇宫的同时,南京留都的户部衙门后堂,气氛却有些凝重。
沈文渊卸下了厚重的冬装,只着一件夹棉的青色直裰,坐在堆满账册文牍的书案后。他面前摊开着一份墨迹未干的《江南各府县新政推行岁末考成汇总》,以及几份来自不同渠道、言辞各异的密报。
汇总的数据大体向好:苏松常镇等核心府县,“摊丁入亩”清丈已基本完成,新税则运行平稳,去岁田赋实收比预期高出近两成;第一批“护商船队”参与商贾获利丰厚,带动了更多人申请特许资格,市舶司关税激增;各地官学、社学逐步恢复,招纳了一批寒门子弟;水利工役在农闲时组织,修缮了不少年久失修的塘堰沟渠。
然而,密报揭示的暗流却不容忽视。苏州府某县,有乡绅联合退役返乡的少数低级军官,以“清丈损害军户屯田利益”为由,鼓噪生事,虽被及时弹压,但影响恶劣。松江沿海新设的船厂招募工匠,与当地原有的手工业行会发生利益冲突,酿成斗殴。更有些地方,旧胥吏与新委派的官员明争暗斗,阳奉阴违,使得政令推行大打折扣。
沈文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提笔在汇总报告末尾批注:“新政之效初显,然根基未固。吏治尤为关键,需严加考核,汰劣留良。地方豪强、旧胥、乃至部分失意军将,乃潜在阻力,宜分化、安抚、震慑并举。江南为天下财赋根本,稳则天下稳,乱则天下危。下一步,当以整饬吏治、规范工商、推广新学为要。”
他放下笔,望向窗外。南京的春意比北京浓郁得多,庭院里的梅树枝头已绽出细小的花苞。但他无暇欣赏。陛下在北京擘画着格物院、海事总署这样的宏大蓝图,而他和无数像他一样的地方官员,则需要用日复一日的琐碎、艰难甚至充满摩擦的具体工作,去夯实那些蓝图得以实现的土壤。
他知道,自己脚下的路,与赵铁柱即将开拓的路,与郑成功在南方波涛中搏击的路,看似迥异,实则同归。都是这个刚刚挣脱战火、试图重新站立起来的古老文明,必须有人去走、去闯、去铺就的路径。
而在千里之外的广州,珠江口外锚地,“镇海号”巨大的舰体随着潮水轻轻起伏。这艘第二艘建成的“镇海级”战舰,已完成全部舾装和初步海试,黝黑的舰体在春日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侧舷那排修长的新式炮管,无声地宣示着它的威慑力。
郑成功站在舰桥指挥台,海风将他靖海侯的袍服下摆吹得猎猎作响。他手中拿着一份刚刚由快船送来的、盖着朝廷玉玺和兵部、海事总署大印的正式敕令。敕令批准了“海事总署”升格为与六部平行的独立部院,定名为“海政院”,以他为尚书,总揽一切海事。年度预算虽经核减,但仍是一笔足以令户部官员心疼的巨款。更重要的是,敕令明确授权,对南海“不法侵扰、虐我商民”之行为,可视情采取“必要之自卫惩戒措施”。
“必要之自卫惩戒措施……”郑成功咀嚼着这八个字,嘴角浮起一丝冷峻的弧度。这意味着,他不必再像之前那样,对西班牙人在吕宋的刁难、荷兰人在南洋的排挤,只能提出苍白抗议或有限护航。他可以更主动地规划,更果断地出手。
他抬眼望向南方那片蔚蓝而神秘的海域。那里有富庶的香料群岛,有通往更遥远西方的航路,也有虎视眈眈的西方殖民者和错综复杂的本地势力。陛下的目光显然不仅仅盯着收复陆上失地,更投向了这片决定未来国运的深蓝。
“传令各舰船长,明日辰时,海政院行辕议事。”郑成功对身后的副官吩咐道,“议题:南海巡航计划、商路拓展方案,以及……对盘踞万山群岛、与红毛夷有勾结的那股海盗的清剿预案。”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劈波斩浪般的决断。北伐的陆上烽烟已基本平息,但海上的风浪,或许才真正开始涌动。而他,被陛下和朝廷寄予厚望的靖海侯,将率领这支日益壮大的舰队,成为劈开这风浪的第一柄利刃。
从北京宫墙内赵铁柱手中的水晶镜片,到南京户部沈文渊案头的考成汇总,再到广州外海郑成功舰桥上的海图与敕令,昭武元年的这个春天,无数条看似独立、实则紧密相连的线索,正在这个庞大帝国刚刚苏醒的肌体上,同时开始编织、延展。
它们有的指向精微的物质世界,有的指向基层的治理根基,有的指向浩瀚的未知海洋。方向或有不同,轻重缓急或有差异,但最终都汇聚向同一个目标:让这个历经劫难、终于重归一统的古老文明,能够真正站稳脚跟,并且有勇气、也有能力,去迎接一个与过往数千年都截然不同的、充满挑战也蕴含无限可能的崭新时代。
经纬既张,宏图初展。而真正将其变为锦绣山河与浩瀚波澜的,将是无数人接下来漫长岁月里的汗水、智慧、勇气,乃至不可避免的牺牲与挫折。路,还很长。但第一步,已经迈出,并且方向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