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秋,比起武昌少了几分江水的潮润,多了几分六朝金粉沉淀下的、略带萧瑟的雍容。秦淮河的水似乎也流得慢了些,倒映着两岸重新挂起的红灯笼和修缮一新的画舫檐角,桨声灯影里,依稀能听见丝竹管弦和文士吟唱,试图找回几分旧日太平年景的错觉。
但此刻,聚集在南京皇宫武英殿内的数十人,却无人有暇品味这份故都秋韵。殿内气氛庄重肃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长条形的楠木会议桌两侧,坐着这个新生政权最核心的文武重臣。左侧以金声桓为首,依次是黄得功、郑成功、孙铭等军方将领,以及从真定、山东等地赶来的几位高级镇守使。右侧则以陈子龙为首,沈文渊、从北京赶来的范文程(以“参赞”身份列席)、户司、工司、礼司等各衙门主事依次而坐。主位空悬,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位置属于正在从武昌赶来的林慕义。
会议在林慕义抵达前,由陈子龙主持,已经进行了一整天。议题庞杂而具体:北方新收复地区的官员选派与考核标准;军队整编、驻防及军饷保障方案;如何处置原清廷宗室、勋贵及投诚官员的庞大产业;江南“摊丁入亩”经验向北方推广的步骤与可能阻力;以及最迫在眉睫的——国号、年号、都城、官制等一系列开国建制的大事。
争论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关于国号,虽有“明”字为基,但具体是直接沿用“大明”,还是如历史上诸多中兴之主般另加一字以示革新(如“新明”、“兴明”),文臣们引经据典,争论不休。年号更是众说纷纭,有主张用“光复”、“靖难”等彰显武功的,也有推崇“中和”、“永昌”等寄寓文治的。
关于都城,分歧更大。南京派(以部分江南籍官员和保守文臣为主)力陈南京乃太祖龙兴之地,财赋重地,且已粗具都城规模,迁都劳民伤财,且易使天下轻视江南根本。北京派(以金声桓等北方将领及部分务实官员为主)则强调北京乃元、明、清三代旧都,控扼幽燕,震慑塞北,定都于此方能彰显混一宇内、掌控四方的气魄,且有利于安抚北方人心,巩固新得之地。
军制与土地问题的讨论,则更显尖锐。金声桓提出,北伐大军功勋卓着,应论功行赏,分封爵位,并划定部分屯田区域安置退伍老兵及有功将士。沈文渊则坚持,新朝当汲取前明教训,避免军户世袭、武将坐大,军功赏赐应以金银田宅为主,而非裂土分封;土地政策更须全国划一,无论是军屯、官田还是民田,均须纳入“摊丁入亩”新制清丈范围,严禁任何形式的土地特权化。
郑成功难得地参与了陆上事务的讨论,他更关心海上力量的定位与投入。“王爷,”他对着空悬的主位方向拱手(林慕义虽未至,但其意志无形笼罩会场),“此番北伐,水师之功不可没。未来天下,海洋之利不可估量。臣以为,当设专理海事之衙门,统辖水师、海贸、港口、造船诸务,并加大投入,速造新式战舰,巩固已得海权,并开拓远洋航路。辽东、朝鲜、日本乃至南洋,皆大有可为。”
他的提议得到黄得功附议,却也让一些习惯于陆上思维的官员面露疑虑。远洋航行耗费巨大,且风险莫测,在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之际,是否值得倾注如此多资源?
就在争论渐趋白热化、却又因缺乏最终裁决而陷入僵持时,殿外传来清晰的通报声:“摄政王驾到——!”
所有人立刻肃然起身,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
林慕义并未穿着华丽的王服,依旧是一身略显简朴的藏青色常服,只是腰间多了一柄代表权柄的玉带。他步履沉稳,面庞比武昌时清减了些,但目光更加深邃明亮。他径直走向主位,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将那些或激动、或期待、或焦虑、或不安的神情尽收眼底。
“都坐下吧。”他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住了殿内所有细微的嘈杂。“争论了一天,辛苦了。诸位所议,我在路上已看过简报。”他示意陈忠将一叠厚厚的文书摘要放在案头。
他没有立刻对具体争议做出裁决,而是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们今日坐在这里,不是来分蛋糕的,更不是来复刻前朝旧制的。我们聚在此处,是要回答一个问题:我们用血与火赶走了鞑虏,收复了山河,接下来,要建立一个怎样的国家?这个国家,要凭什么在列祖列宗奠定的基业上,避免重蹈前明覆辙,又能应对即将到来的、前所未有的大变局?”
他停顿片刻,让这个问题沉入每个人心底。
“首先,国号。”林慕义斩钉截铁,“就是‘大明’。不必加任何修饰。我们不是另起炉灶,我们是承继道统,拨乱反正。太祖高皇帝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功业,我们今日不过是在重复、在完成。这个‘明’字,是凝聚天下汉人心的旗帜,不能丢,也不能改。”
“年号,”他继续道,“用‘昭武’。昭,明也,彰也,有光复、昌明之意。武,非穷兵黩武,乃止戈为武,以武卫道。明年,即为昭武元年。”
简洁明了,一锤定音。文臣们虽有不同意见,但无人敢在此时反驳。
“都城,”林慕义的目光扫过金声桓和几位南京派官员,“定于北京。原因有三:其一,政治军事需要,控扼北疆,震慑残元及蒙古诸部;其二,平衡南北,避免朝廷过于偏重江南,致使北方离心;其三,北京乃前明旧都,宫殿规制尚存,稍加修葺即可使用,反较在南京大兴土木更为俭省。”他话锋一转,“然南京不可废。设‘留都’,保留六部框架,作为财赋重地、海运枢纽及南方军政中心。朝廷中枢北迁,但江南根基必须稳固。”
这算是兼顾了双方意见。金声桓等人精神一振,南京派官员虽有不甘,但“留都”之设也算保全了颜面和部分利益。
“官制军制,”林慕义拿起一份草案,“大体沿袭明制,但须革除积弊。中央设内阁,总领政务,但阁臣须兼领具体部院实务,避免空谈。六部之外,增设‘海事总署’,专理一切涉海事务,由郑成功暂领。军制方面,设五军都督府统辖全国兵马,但都督府与兵部分权制衡,战时设大将军统调,平时驻地轮换,避免将领久驻一地,尾大不掉。有功将士,赏金银、田宅、爵位,爵位可世袭,但不可与实职、实土挂钩,且需降等承袭。”
他看向金声桓和沈文渊:“军屯田地,一律纳入清丈,按民田起科,但可酌情减免部分赋税。屯田士卒,可优先租佃或购买附近无主官田,转为自耕农或小地主。具体细则,由金将军与沈文渊会同户司,详细拟定,务求公允,既能酬功,又不坏国家田亩大政。”
这既安抚了军方,又坚持了土地国有化、税制统一化的原则。金声桓与沈文渊对视一眼,各自微微点头,知道这已是王爷平衡后的结果。
“至于未来大计,”林慕义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目光变得悠远,“陆上,以恢复生产、安抚百姓、稳固边防为要。辽东济尔哈朗,限期归附,若冥顽不灵,则水陆并进,犁庭扫穴。西北、西南,宜遣使招抚,羁縻为主,待中原稳固,再图长治久安。”
“而海上,”他转向郑成功和黄得功,“则是未来数十年乃至百年之国运所系!‘海事总署’之设,只是第一步。我们要建造更多的‘镇海级’战舰,训练更多的水手炮手,绘制更精确的海图,开辟更远的航路!不仅要保护我们的沿海,保护我们的商船,还要将我们的丝绸、瓷器、茶叶,运到万里之外,换回我们需要的白银、知识、乃至新的物产!我们的目光,不能只盯着脚下的黄土,还要望向那片无垠的深蓝!”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我知道,有人会觉得,天下初定,民生凋敝,此时大举投入海上,是舍本逐末,是好大喜功。但我告诉你们,如果我们现在不抓住机会,等到西夷的炮舰彻底主宰海洋,等到他们的商船垄断了所有利润丰厚的航线,等到他们的学问和技术将我们远远抛在身后,那时再想追赶,就晚了!陆上的安宁,需要海上的利剑来守护!未来的富强,需要海上的风帆来承载!”
一番话,说得郑成功热血沸腾,黄得功捻须深思,连一些原本疑虑的文官,也露出思索之色。
“具体章程,”林慕义最后道,“由陈子龙总揽,沈文渊、金声桓、郑成功、范文程等各司其职,依据今日所定原则,十日内拿出详细条陈。昭武元年元月,于北京行登基大典,昭告天下,定鼎新朝!”
“臣等遵旨!”殿内众人齐声应诺,声音在古老的殿宇梁柱间回荡。
一场决定未来数百年国运的顶层设计会议,就这样在南京秋日的余晖中落下帷幕。争议犹在,困难重重,但方向已然明确,框架初步搭建。一个试图融合传统与革新、兼顾陆地与海洋的崭新帝国蓝图,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展现在这些缔造者们面前。
而将其变为现实的道路,注定比纸上谈兵要漫长、艰难得多。但至少,第一步已经迈出。历史的巨轮,在短暂的停顿与调整方向后,即将沿着这条被重新设定的轨道,再次隆隆启动,驶向那个充满希望与挑战的、名为“昭武”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