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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的秋,来得比关内更早、更猛。九月初,辽阳城外的原野上,草叶已经泛出大片枯黄,风从北方吹来,带着松嫩平原和更远处兴安岭的寒意,卷起干燥的尘土和细碎草屑,打在人的脸上生疼。

靖远大将军府——现在应该叫辽东都护府了——门前,今日却格外热闹。一队队穿着崭新号衣、但样式明显有别于振明军主力、仍保留着部分满洲服饰特征的士兵,持着长枪,沿着府门前的街道肃立。街上聚集了不少百姓,有留着辫子、面色忐忑的满人,也有刚刚重新蓄发、神情复杂的汉人,都伸长了脖子,望着府门方向。

巳时正,鼓乐齐鸣。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队盔甲鲜明的振明军骑兵当先而出,马槊上的红缨在风中跳动。紧随其后的,是一辆不加华盖、形制朴素的青幄马车。马车在府门前停下,身穿二品武官绯袍、但未着甲的金声桓,在两名副将陪同下,稳步下车。

府门内,以济尔哈朗为首,数十名原清廷辽东军政官员,穿着改制后的新朝官服(大体依明制,但细节上做了些让步,比如允许在便服中保留部分满式元素),早已恭候多时。济尔哈朗的官服最为醒目,是特制的“辽东都护”袍服,深紫色,绣有麒麟,既显尊崇,又区别于亲王规制。

双方在无数目光注视下,于府门前见礼。没有太多繁文缛节,金声桓宣读圣旨(以摄政王林慕义名义颁布),正式任命济尔哈朗为“大明昭武朝辽东都护,总辖辽东军民政务”,赐印信、符节。济尔哈朗跪接,山呼万岁,然后起身,与金声桓把臂,一同入府。

仪式简洁,却意义非凡。它标志着辽东,这片大清(后金)的龙兴之地,在经历近三十年统治后,以一种相对和平、保留体面的方式,重归明朝版图。济尔哈朗及其部属获得了他们想要的自治权和安全保障,而新朝廷则避免了在辽东再打一场艰苦的战争,并且获得了一个相对稳定、可以作为屏障的东北边疆。

府内正堂,举行了更正式的交接仪式和宴饮。席间,金声桓代表朝廷,宣布了多项安抚政策:废除辽东一切针对汉人的歧视性法令,满汉军民一体对待;减免辽东赋税三年;设立互市场所,恢复与朝鲜、蒙古的边境贸易;朝廷将派遣官员、工匠,协助修复战争创伤,推广新式农具和作物。

济尔哈朗则表态,将严格约束部下,维护地方安宁,并逐步将麾下八旗兵丁改编为“辽东镇守军”,接受兵部调遣(至少在名义上)。双方都保持着礼节性的笑容,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语,但眼神交汇时,那份谨慎的试探与不言而喻的防备,却难以完全掩饰。

宴后,金声桓与济尔哈朗进行了闭门密谈。

“都护,金州之事,朝廷已知悉。郑成功将军轻兵突袭,克复金州,已擒斩祸首,慰祭李九成将军及殉国将士英灵。此事,都护可知晓?”金声桓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公事。

济尔哈朗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凛。郑成功突袭金州得手的消息,他当然知道,甚至怀疑其中有自己这边某些“积极”军官的暗中配合或默许,但他绝不能承认。“本督亦有所闻。金州守将御下无方,致有此变,实乃罪有应得。郑将军用兵如神,为李将军复仇,本督……亦感欣慰。”他巧妙地将责任推给已死的金州守将。

金声桓点点头,不再深究,转而道:“朝廷已在登州、莱州、金州三地,设立‘招抚安置司’,专司接应、安置从辽东渡海南下的各族百姓。都护治下,若有生计艰难、或心怀故土(指关内)者,可至各司登记,朝廷将提供船只、路费,并予妥善安置。此乃皇上与摄政王体恤辽东生民疾苦之德政。”

这是阳谋。一方面确实可以缓解辽东的人口压力和社会矛盾,另一方面,也是持续抽空济尔哈朗的统治基础,尤其是那些心怀不满或渴望改变的人。济尔哈朗明知如此,却无法反对,只能躬身道:“皇上、王爷仁德,泽被苍生。本督定当晓谕境内,凡愿南归者,绝不留难。”

两人又商议了些边防协防、粮饷转运的具体细节,气氛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与距离。济尔哈朗知道,自己这个“都护”能当多久,权力还有多大,完全取决于北京那位新君的态度和自身是否“恭顺”。而金声桓也清楚,辽东的归附只是第一步,要将其真正消化,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和更多的手段。

几乎在辽阳举行归附仪式的同时,南京城外长江码头上,正在举行另一场规模不大、却备受关注的迎接仪式。

一艘来自登州的官船缓缓靠岸。船头上,站着一位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老妇人,由两名干练的侍女搀扶着。她身上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旧式汉人衣裙,头发挽成简单的髻,插着一根木簪。脸上皱纹深刻,写满了风霜与苦难,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此刻正急切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惶恐,望着码头上迎接的人群。

码头上,陈子龙、沈文渊,以及特意从武昌赶来的陈忠,皆着常服,肃然而立。他们身后,是几名礼部官员和一队安静的仪仗。

船一靠稳,老妇人便在侍女搀扶下,颤巍巍地踏上跳板。陈子龙率先迎上,深深一揖:“老人家,一路辛苦。下官陈子龙,奉摄政王钧旨,特来迎接李老夫人。”

老妇人,正是李九成失散多年的母亲。在登莱沦陷的混乱中,她与儿子失散,后被一户好心渔民收留,隐姓埋名,艰难度日。直到振明军光复登莱,朝廷颁布寻访令,并悬以重赏,地方官吏不敢怠慢,多方查访,终于在一个偏僻渔村找到了这位饱经磨难的母亲。

“大人……老身……老身……”李老夫人嘴唇哆嗦着,看着眼前这些气度不凡的官员,又望了望身后陌生的南京城,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流了下来。

“老人家切莫悲伤。”沈文渊上前,声音温和,“令郎李九成将军,忠勇殉国,气壮山河,朝廷已追赠太子太保、辽国公,立祠祭祀,流芳百世。摄政王感念将军忠烈,特命我等务必寻得老夫人,奉养终身,以慰英灵。从今以后,老夫人便是朝廷的诰命太夫人,自有官府供奉,颐养天年。”

陈忠也道:“王爷有言:将军为国尽忠,未能奉养慈亲,此乃朝廷之憾。今寻得太夫人,必使老人家安享尊荣,以全将军孝义之名。王爷已在南京为太夫人备好宅邸,仆役俱全,稍后便送太夫人过去歇息。”

李老夫人听着,只是不住流泪,口中喃喃念着“九成……我的儿……”,在侍女的搀扶和官员们的簇拥下,登上了早已备好的暖轿。仪仗缓缓启动,向着城内驶去。

消息很快传开。李九成母亲被寻获并厚待之事,连同其子绝笔血书的内容,被刻意地宣扬开来。在刚刚光复的北方各地,尤其是在那些曾有子弟参军抗清的家庭中,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它传递出一个清晰的信号:新朝廷不仅记得那些为国捐躯的英烈,也会照顾他们的家人。这比任何空洞的褒奖令,更能收拢人心,激励士气。

而在更南方的广州府,新设立不过数月的“海事总署”驻广州分署衙门前,气氛却有些凝滞。

署衙正堂内,郑成功面沉似水,看着眼前几名风尘仆仆、面带愤懑的商贾。这几人是江南“护商船队”的成员,刚刚完成一次前往南洋吕宋(菲律宾)的贸易航行归来。

“……郑大人,不是小人等多言,那红毛夷(西班牙人,此时占据吕宋)委实欺人太甚!”为首一名姓赵的船主情绪激动,“我等按规矩缴纳了泊船费、货税,他们却额外征收什么‘保护费’、‘测量费’,还强行压价,收购我们的生丝、瓷器,价钱比往年低了足足三成!更可气的是,他们限制我等只能在马尼拉城外指定区域交易,不得随意走动,稍有不从,便扣货抓人!这……这简直是强盗行径!”

另一名船主补充道:“听闻巴达维亚(雅加达)的荷兰人也是如此,甚至更甚。他们垄断香料贸易,对我们带去的货物挑三拣四,压价极狠。而且……据小人在当地相熟的华商透露,荷兰人和西班牙人似乎都在加紧建造更大、更多的战舰,吕宋和巴达维亚的炮台也在增修。其心……叵测啊!”

郑成功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这些情况,他并非第一次听闻。随着振明军海贸规模的扩大,与西方殖民者在南洋的利益冲突日益凸显。荷兰东印度公司在渤海遭遇惨败,但这并未改变其在南洋的强势地位,反而可能刺激其采取更严厉的排他措施。西班牙人占据吕宋已久,对华商盘剥历来苛刻。

“诸位辛苦,所受委屈,本官已知。”郑成功沉声道,“朝廷新设‘海事总署’,旨在保护我朝商民海上利益。此事,本官会立刻禀明摄政王与朝廷。红毛夷贪得无厌,恃强凌弱,我朝绝不会坐视不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眼下,我朝水师主力仍在北方,且新舰尚未完全成军。然,亦非全然无策。其一,本官会行文吕宋、巴达维亚总督,申明我朝立场,要求其依照公平贸易之则,不得苛待我朝商民。其二,将增派护航战船,随商船队同行,以为威慑。其三……”

他看向几位船主:“诸位可曾想过,贸易航线,未必只有马尼拉、巴达维亚两处?琉球、日本、乃至更南的暹罗(泰国)、占城(越南),皆可通商。朝廷正在绘制更详尽的海图,探寻新航路。与其在红毛夷控制之地受气,不如另辟蹊径,开拓属于我们自己的市场!”

几位船主面面相觑,眼中燃起希望,但又带着疑虑:“大人所言甚是,只是新航路风险未知,且各国情形不同……”

“路,总是人走出来的。”郑成功站起身,走到墙上的大幅海图前,“朝廷已决意加大海上投入。‘海事学堂’正在培养熟悉海况、舆图、交涉的人才。新式战舰也在不断建造。用不了几年,我朝在南洋,绝不会再是如今这般仰人鼻息的局面!诸位都是海上闯荡多年的豪杰,当有这份胆识与远见!”

送走几位商贾,郑成功独坐堂中,望着海图上那片广袤而标注模糊的南洋海域,眉头深锁。他知道,与西方殖民者在海上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北方的军事胜利,只是拿到了参与这场更宏大、更持久博弈的入场券。真正的考验,在南方的万顷波涛之下,在那利润与风险并存的遥远航路上,也在未来国与国之间综合实力的漫长比拼之中。

辽东已入瓮中,南方海疆的角逐,却正进入深水区。而这一切,都不过是那个在南京和北京酝酿的、名为“昭武”的新时代宏大画卷中,刚刚铺开的几笔墨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