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队在晨雾中缓缓调整着航向。连续多日单调的深蓝色海景,被远处一道朦胧的、灰绿色的细线所取代。起初,那细线只是水平面上一个模糊的差异,在了望哨的望远镜里和高级军官的海图上被标记,并未惊动大多数沉浸在例行训练和舱室闷热中的士兵。
但变化还是悄然发生了。空气中的味道开始不同,咸腥依旧,却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陆地植物的潮湿气息,以及淡淡的、或许是红树林或许是泥土的特有气味。海水的颜色也从深邃的靛蓝,逐渐过渡为一种较浅的、泛着绿意的蓝绿色。偶尔有不同于信天翁或军舰鸟的鸟类身影从桅杆旁掠过,鸣叫声更加急促多样。
林晓在天亮前就站在了舰桥上。他手里拿着最新的航海简报,上面标注着舰队目前的位置:马六甲海峡西口,正以经济航速向东北偏东方向航行,左侧远方是苏门答腊岛的模糊轮廓,右侧即将进入海峡主航道。
“预计今天傍晚前,我们能通过海峡最狭窄处。”哈里斯中校也早早来到舰桥,他指着海图,“之后,舰队可能会分航。主力战斗舰只,包括航母和战列舰,很可能直接向北前往菲律宾或冲绳方向。而运输船队,会根据最终接收命令,前往指定港口,可能是仰光,可能是加尔各答,也可能是直接前往中国沿海的某个点位。”
林晓点点头,目光却望向东方那片逐渐亮起来的天空,以及海平线上那道越来越清晰的灰绿。那不是幻觉,是陆地。是亚洲的土地。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一下,又一下。
起床号照常响起,士兵们打着哈欠,揉着眼睛,排队洗漱,领取早餐。训练计划表依旧贴在布告栏上:上午,舱内武器保养和热带疾病防治复习;下午,班排战术推演(假设登陆滩头遭遇日军永备火力点)。
然而,当第一批换班登上甲板透气的士兵,习惯性地倚着栏杆,望向大海时,他们的动作突然僵住了。几个靠在左舷的士兵率先发现了不同,他们用力揉着眼睛,然后指着左前方,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看……看那边!”
“那是什么?是岛吗?”
“不像岛……那是……岸!”
声音起初是疑惑的、不确定的窃窃私语,很快变成了激动地呼喊。越来越多的士兵涌向甲板两侧的栏杆,挤在每一个可以望向外面的舷窗后。军官们起初试图维持秩序,但很快,他们也愣住了,目光被那越来越近的陆地轮廓牢牢吸住。
那不再是细线。它有了起伏,有了颜色深浅的变化。远处是绵延的、覆盖着浓郁绿色的山峦剪影,稍近处是平缓的海岸线,可以看到白色的沙滩和深色的礁石。更近的海面上,出现了捕鱼的小帆船的影子,虽然离得很远,像几个黑点。
“是陆地!是亚洲!”一个参加过缅甸战役的老兵嘶哑地喊了出来,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
这句话像一颗火星,溅入了洒满火药的木桶。
甲板上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伪装出来的平静和纪律,在这一刻被最原始、最澎湃的情感洪流冲得粉碎。士兵们拥挤着,推搡着,只为了能更清楚地看一眼那片土地。许多人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脸上混杂着难以置信、狂喜、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望。
“我们回来了!我们真的回来了!”
“那边!那边是马来亚吗?还是缅甸?”
“不管是什么地方,是咱们亚洲的地界了!”
哽咽声开始出现。起初是低低的抽泣,从一个角落传来,很快像传染病一样蔓延。那些在法国战壕里没哭过,在阿登森林雪地里没哭过,在柏林废墟的枪林弹雨里也没哭过的硬汉们,此刻看着那片陌生的、却又在血脉深处无比熟悉的绿色海岸线,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他们用手背胡乱抹着脸,但泪水却越抹越多。
一个年轻的士兵,突然挣脱了人群,踉踉跄跄地跑到甲板上一处空旷的地方,面对着东方那片越来越清晰的大陆,“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他摘下头上那顶沾满各国战场尘土的军帽,紧紧抱在胸前,然后深深地、几乎将额头贴在甲板上的,磕了一个头。他没有说话,但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这个动作仿佛一个信号。甲板上,船舷边,越来越多的人做出了同样的举动。他们面朝东方,立正,挺直了因为长期航行和征战而略显疲惫的脊梁,缓缓抬起了右臂。没有统一的口令,但动作出奇地一致——敬礼。
献给那片苦难深重却始终魂牵梦萦的土地。献给正在那片土地上与日寇浴血奋战的同胞。也献给再也无法看到这片海岸线的战友。
沉默的敬礼,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只有海风的呼啸,战舰破浪的轰鸣,以及那无法抑制的、低沉的哽咽声,混杂在一起。
林晓站在舰桥高处,看着下方甲板上那一片肃立敬礼的身影,看着无数张泪流满面却目光灼灼的脸庞。他的喉咙也有些发紧。他缓缓转过身,面向同样的方向,立正,抬手,敬了一个标准而漫长的军礼。
雷诺站在他侧后方,同样红着眼眶敬礼。哈里斯中校和其他几名美军军官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打扰,他们的脸上带着理解和尊重。
不知过了多久,林晓放下了手臂。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陆地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拿起舰桥上的扩音话筒,声音通过遍布全船的喇叭传了出来,略微沙哑,却清晰无比:
“全体注意!”
甲板上的士兵们身体一震,缓缓放下手臂,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泪痕未干。
“我们,回家了!”林晓的声音顿了顿,让这四个字重重地落在每个人心头,“前面,就是亚洲!就是我们的战场!欧洲的仗,我们打完了,打得漂亮!但现在,这里的仗,更需要我们!我们的父母兄弟,我们的山河故土,还在日寇的铁蹄下!看见那片土地了吗?那就是我们下一个战场的方向!”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船舷,直视每一个士兵的眼睛:“擦干眼泪!握紧你们的枪!把思乡的情,化成杀敌的恨!把回家的路,用鬼子的血来铺平!我,‘东方旅’旅长林晓,向你们保证,也向这片土地保证——我们既然回来了,就一定要把鬼子,彻底赶出去!”
短暂的寂静后,甲板上爆发出震天的怒吼:
“赶出去!”
“杀鬼子!”
“回家!”
声浪几乎要压过海涛和引擎声。敬礼时的悲怆,瞬间转化成了昂扬到极致的战意。士兵们挥动着拳头,拍打着胸膛,彼此拥抱捶打,泪水还在流,但眼神里已经燃烧起熊熊火焰。
林晓关掉话筒,对雷诺说:“通知各部队主官,维持秩序,分批组织士兵了望。训练计划暂停半天。让炊事班想办法,今天加餐。”
“是!”雷诺用力点头,转身时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
舰队继续向着海峡深处驶去。陆地越来越近,甚至能看清岸上葱茏树木的轮廓和山间飘荡的云雾。一艘悬挂英国旗帜的轻型护卫舰从海峡方向驶来,与舰队进行了灯光信号联络,然后加入护航行列,引导船队进入航道。
林晓依旧站在舰桥,望着那片似乎触手可及的绿色。家,就在前方。但回家的路,注定还要用铁与血来开拓。士兵们的激动与泪水是真挚的,而他作为指挥官,必须在这些情感之下,看到更严峻的现实:未知的登陆点,复杂的接收方,虎视眈眈的日军,以及国内盘根错节的局势。
“我们回家了。”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既是宣告,也是对自己、对这支部队的沉重鞭策。接下来每一步,都容不得半点差错。因为这里,是真正属于他们的战争,是背水一战、再无退路的终极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