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队在南海转向东北，贴着中国大陆的海岸线航行。深蓝色的海水逐渐被长江裹挟下来的泥沙染成浊黄，当遥远的海平线上出现舟山群岛朦胧的轮廓时，整个船队的气氛再次紧绷起来，不再是单纯的思乡激昂，而是进入了临战前的肃穆与警惕。了望哨增加了双岗，防空火炮组员就位，连船舱里例行训练的士兵们，也不时停下动作，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哈里斯中校拿着最新收到的电文找到林晓，神情严肃：“林将军，刚收到的盟军东南亚司令部转来的情报摘要。冲绳战役基本结束，但日军损失惨重却拒不投降。同时，情报显示日军中国派遣军正在收缩防线，但在主要港口和交通枢纽，特别是上海、青岛、广州等地，仍有重兵布防，并且加强了工事。他们可能已经获知了舰队动向。”
林晓看着电文，手指在地图上上海的位置敲了敲。“我们的最终登陆指令，还是没来？”
“没有明确指令。”哈里斯摇头，“只有一份含糊的‘授权’，允许舰队在长江口外安全区域待机，并做好登陆准备。具体时间、地点、接应方，都没说。通讯频道里乱得很，重庆的，昆明的，还有你们……其他渠道的无线电信号也很活跃。”
林晓明白，这是各方力量在最后角力，争夺对这支部队登陆后控制权和指挥权的体现。舰队成了棋盘上一颗举足轻重却又归属未定的棋子。
“命令部队，进入一级战备。所有登陆装备做好最后检查。”林晓对雷诺下令，“通知各营连长，做好强行登陆和遭遇抵抗的预案。我们可能要在没有明确友军接应的情况下，自己打下一块滩头。”
命令下达，“东方旅”这部战争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坦克手最后一次检查发动机和弹药，步兵将救生衣穿在作战服外，检查武器和随身装备，工兵清点着爆破器材和浮桥组件。船舱里弥漫着油脂、汗水和一种压抑的兴奋。
八月十五日，凌晨。舰队在长江口外抛锚。浓重的晨雾笼罩着江面，远处的陆地只剩下模糊的阴影。无线电里终于传来了等待已久的、相对清晰的指令，来自重庆方面一个刚成立的“联军先遣指挥部”，命令“东方旅”主力于当日清晨，在指定坐标——上海浦东东沟附近一片相对平缓的江滩——实施登陆，届时将有“相关人员”在滩头接应并引导。
指令同时强调，登陆部队应保持克制，避免与“任何不明武装”发生冲突，首要任务是“展示存在，维持秩序，等待进一步指示”。
“指令来了，但很模糊。”林晓召集核心军官，“‘相关人员’是谁？‘任何不明武装’又指什么？日军？伪军？还是别的什么队伍？我们必须做最坏打算。张三，你的侦察排，搭乘最先放下的登陆艇，提前十五分钟抢滩，建立警戒圈，确认接应人员身份，侦查周边敌情。主力梯队随后跟进。如果遭遇攻击，按预案反击，迅速建立滩头阵地。”
“是！”
晨雾渐散，天色微明。巨大的运输舰和登陆舰开始放下吊臂，一艘艘满载士兵和装备的登陆艇被放入浑浊的江水中。引擎的轰鸣打破了江面的寂静。张三带着他的侦察兵，如同离弦之箭，率先向雾霭中那片灰黄色的江岸冲去。
林晓站在运输舰的船舷边，用望远镜紧紧盯着。视线不佳，只能看到登陆艇破开江水的白色航迹，以及远处岸线上一些低矮建筑的轮廓。没有枪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终于，无线电里传来张三平稳的声音：“滩头安全。已接触接应人员，身份核实，是重庆方面派出的先遣联络组和部分当地……帮会人员。目视范围内未发现日军大规模部队。岸上有大量平民聚集围观。”
林晓松了口气，但并未完全放松。“建立警戒线，引导后续部队登陆。”
更多的登陆艇开始冲向江滩。坦克登陆舰打开巨大的舰首门，一辆辆谢尔曼坦克轰鸣着冲上临时铺设的钢板，驶入齐膝深的江水，然后爬上滩涂。步兵们跳下登陆艇，在军官的呼喊声中快速整队，以战斗队形向岸上展开。
林晓和雷诺搭乘指挥艇最后一批靠岸。踏上泥泞的江滩时，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无数双眼睛。滩头后方的高坡上、残破的堤岸后、甚至更远处一些半塌的房屋窗口，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那是上海的市民，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好奇，有畏惧，有茫然，也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压抑已久的期盼。他们沉默地看着这些穿着陌生军服、装备奇特、从巨大的外国军舰上下来的中国士兵，看着那些钢铁巨兽般的坦克驶上中国的土地。
几个穿着不合身中山装、戴着礼帽的男人在几名持枪的便衣人员陪同下，匆匆迎了上来。为首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他掏出证件，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容：“是林晓将军吗？兄弟是重庆军事委员会派驻上海先遣联络处副主任，姓王。奉上峰命令，在此迎候贵部。一路辛苦，一路辛苦！”
林晓敬了个礼，接过证件扫了一眼，递还。“王主任，我军奉命登陆，请指示当前敌情及我部暂驻区域。”
王主任的笑容有些勉强：“这个……日军主力已收缩至市区部分据点和军营，目前……呃，大体上还算平静。伪军部队有些混乱，有些放下了武器，有些还在观望。贵部远来劳顿，是否先至预定营地休整？营地已初步安排，在浦东杨思一带，虽然简陋，但可暂避风雨。”
他语焉不详，显然对局势的控制力有限。林晓注意到，附近那些持枪的便衣人员，虽然穿着平民衣服，但站姿和眼神都带着军人的痕迹，武器也比较杂，估计是军统或别的什么特务武装。
“多谢安排。”林晓不置可否，“我军需立即建立通信中心，并与友军取得联络。此外，我需要上海地区最新的日军兵力部署图，以及可靠的情报来源。”
“这个……地图我们有，但可能不够新。情报嘛……”王主任搓着手，面露难色。
就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几个穿着工装或学生服的年轻人试图靠近，立刻被王主任的便衣人员拦住。其中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不顾阻拦，大声喊道：“你们是打鬼子的部队吗？是从国外回来的中国军队吗？”
声音在寂静的滩头上显得格外清晰。所有士兵的目光，岸上围观市民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
林晓推开挡在前面的便衣，走到那个青年面前。青年有些紧张，但眼神倔强。
“是的。”林晓清晰地回答，声音不大，却能让附近的人都听到，“我们是‘东方旅’，从欧洲战场回来。打德国鬼子的事干完了，现在，回来打日本鬼子。”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嗡嗡声，许多人交头接耳，脸上露出激动的神色。
王主任的脸色有些难看，上前打圆场：“林将军，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移步营地吧。治安尚未完全恢复，恐有奸细或溃兵滋扰。”
林晓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沉默而期待的市民，点了点头：“好。请带路。”
部队开始有序离开滩头，在那些身份复杂的“向导”带领下，沿着泥泞的道路向内陆开进。坦克和装甲车的履带碾过破碎的路面，扬起尘土。道路两旁，越来越多的市民从藏身处走出来，站在废墟和破败的屋檐下，默默注视着这支陌生的军队。一些孩子跟着队伍跑，被大人紧张地拉回去。
林晓坐在吉普车里，目光扫过沿途的景象。曾经的远东第一大都市，如今满目疮痍。许多建筑只剩骨架，街道上垃圾堆积，污水横流。偶尔能看到墙上褪色的日语标语和破碎的太阳旗。也有一些地方，悄悄挂起了青天白日旗，但显得小心翼翼。
他看到了躲在门缝后惊恐的眼睛，也看到了废墟间警惕游荡的、穿着杂乱服装的武装人员（不知道属于哪一方），还看到了远处高楼顶端，隐约有穿着日军军服的人影在移动。
上海，就像一片刚刚退去洪水、却布满漩涡和暗礁的沼泽。他们登陆了，但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各方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这支突然出现的、武装到牙齿的部队身上。下一步怎么走，将决定许多人的命运。时代的洪流，在这里交汇、碰撞，而“东方旅”，已然置身于这漩涡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