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在全州城的上空弥漫了整整三天,甚至连下了两场雨都没能冲刷干净。
李芳远说到做到。
那些只要是在全州小朝廷里哪怕挂个名号、没有主动献城的官员,无论官职大小,一律处斩。至于他们的家眷,男的充军,女的没入官奴,送往汉城的“靖安坊”,那里是专门给有军功的靖安军将士配老婆的地方。
手段之狠,就连习惯了杀戮的辽东军宪兵都觉得有些过头。
但李芳远不在乎。
他穿着一件没有血迹的白色蟒袍,独自一人走进了城西的大兴寺。
这里很安静。没有刀兵之声,只有暮鼓晨钟和老和尚扫地的沙沙声。
后院的一间禅房外,站着整整两排手持火铳的亲卫,那都是李芳远的心腹死士。
“大王怎么样了?”李芳远问守在门口的统领。
“回殿下,大王……太上王这三天一直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是对着墙壁发呆。”统领低着头,“送进去的饭菜,原样都端出来了。”
“开门。”
李芳远推门而入。
禅房很简陋。除了一张木榻、一个蒲团、一尊佛像,别无长物。
李成桂正背对着门口,盘腿坐在蒲团上,那背影看起来佝偻得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哪里还有半点当年弯弓射大雕的英雄气概。
“父王,儿臣来看您了。”
李芳远把手里提着的一盒食盒放在桌上,那是李成桂最爱吃的烧鹅,还有一壶全州特产的梨花白。
李成桂没有回头,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乱一下。
“父王,何必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呢?”
李芳远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外面的事,都平了。那些蛊惑您复辟的佞臣,儿臣已经帮您清理干净了。以后这南三道,安稳了。”
“清理干净了?”
李成桂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磨砂纸在摩擦,“你是把我也一起清理了,才算真的干净吧?”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李芳远,“老五,你这心,比那蓝玉还要黑。”
“儿臣那是自保,也是为了保住李家。”
李芳远面无改色,“蓝玉的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我不狠一点,咱们全家都得死。”
“保住李家?”
李成桂突然笑了,笑得有些凄厉,“现在的李家,还是李家吗?那是辽东养的一条狗!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除了没长毛,跟狗有什么区别?”
李芳远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这话戳到了他的痛处。
他在汉城杀人,在全州杀人,把自己变成了人人唾骂的屠夫,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在蓝玉的阴影下,给自己,给李家争得一席之地吗?
“当狗怎么了?”
李芳远猛地站起来,声音拔高了几分,“当狗至少还能活着!还能吃肉!父王,您还没看明白吗?这大明的天下都要变了!蓝玉早晚会打回南京去!咱们只要跟对他,就算当狗,那也是也是开国功狗!”
“等到那时候,这朝鲜八道,甚至辽东,谁敢说不是咱们李家的?”
李成桂看着这个陷入疯狂权欲的儿子,眼神从愤怒变成了怜悯。
“老五啊,你太小看蓝玉了。”
他摇了摇头,重新转过身面对佛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允许一条有野心的狗活着?你越是能干,死得就越快。好自为之吧。”
李芳远冷哼一声,“那是儿臣的事,不劳父王费心。您就在这好好念经吧,这烧鹅,趁热吃。”
说完,他拂袖而去。
走出禅房,李芳远深吸了一口气,那种掌控一切的快感很快压过了李成桂那番话带来的不快。
南三道平了。
这里山高皇帝远,物产丰富。只要这儿臣给他两年时间,他就能把这里经营成自己的铁桶江山。到时候,无论蓝玉那边出什么变故,他都有足够的本钱自立为王。
“殿下!殿下大喜啊!”
就在这时,一名心腹大将兴冲冲地跑过来,“刚刚得到消息,蓝大将军的特使到了!说是带了嘉奖的令旨!”
“哦?这么快?”
李芳远眼睛一亮。看来蓝玉对自己这波“平叛”很满意啊。这嘉奖令一下,自己这“代理王”的位置就算是坐稳了。
“快!更衣!摆香案!出城迎接!”
……
全州城北门外,旌旗招展。
李芳远带着刚刚换上的“靖安军”将领,列队在道旁恭迎。
远处,一支队伍缓缓而来。
但这支队伍有些不对劲。
没有想象中的金银赏赐,也没有喜庆的仪仗,反而是一支杀气腾腾的全副武装的骑兵!
那清一色的黑甲,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正是辽东军最精锐的骑兵部队。
领头的,正是蓝玉的心腹大将,耿璇。
李芳远的心里“咯噔”一下。
这阵仗,不像是来发奖状的,倒像是来抄家的。
但他还是强挤出一丝笑容,快步迎了上去,单膝下跪:“下官李芳远,恭迎耿将军!不知是哪位大人来宣读嘉奖令?”
“嘉奖令?”
耿璇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李道尹,嘉奖令自然是有的。不过,大帅还给了个别的。”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明黄色的令旨(蓝玉私自用的颜色,僭越了,但在朝鲜这地界谁敢管?),展开念道:
“查,李芳远平定全州叛乱有功,特赐黄金千两,蟒袍一袭,以资鼓励。”
李芳远松了一口气。还好,虽然不多,但面子是给足了。
“另——”
耿璇话锋一转,声音突然变得如金石般坚硬,“鉴于南方三道匪患未除,民心未附,且地形复杂,非李道尹一人之力可及。为了长治久安,特命耿璇率一万维和部队进驻全州,接管南三道防务!李芳远所部靖安军,即日起缩编为全州巡警司,负责地方治安,不再统兵!”
轰!
这几句话就像一道炸雷,直接劈在了李芳远的天灵盖上。
他那一万多刚刚打完胜仗、还没来得及享受战果的手下,一下子就被“缩编”成了保安?
最要命的是,“接管防务”!这意思就是,他的兵权被撸了!南三道的地盘,蓝玉要亲自派兵管!
这就是赤裸裸的“摘桃子”!
李芳远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充血,“耿将军!这……这是否有些误会?下官的靖安军刚刚平叛,士气正盛,这南方的地形我们也熟……”
“怎么?”
耿璇打断了他,手已经按在刀柄上,眼神冰冷如刀,“李道尹是对大帅的命令有异议?还是觉得,凭你手下那群刚放下锄头的农民,能打得过我这一万辽东铁骑?”
随着他的动作,身后的骑兵齐刷刷地拔出了马刀。
“锵!”
整齐划一的金属摩擦声,带着浓烈的血腥气,狠狠地压迫着李芳远的神经。
李芳远身后的几个靖安军将领也想拔刀,但被李芳远死死地按住了。
打不过。
真的打不过。
别看他人多,但在这种精锐骑兵面前,一个冲锋就得崩。而且,他的火药、粮草,全靠蓝玉供给。只要耿璇一掐断补给,都不用打,饿都能饿死他。
李成桂的那句话突然在他耳边回响:“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允许一条有野心的狗活着?”
原来,蓝玉早就把一切都算好了。
让他当刀去杀人,杀完了,刀也就该收进鞘里了。
李芳远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那是极度的愤怒和屈辱。但他的理智告诉他,现在翻脸,就是死路一条。
忍!
必须忍!
只要活着,只要还在这个位置上,以后总有机会!像越王勾践那样,卧薪尝胆!
李芳远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然后,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下官……领命。”
他颤抖着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接过了那道几乎剥夺了他所有本钱的令旨,“谢大帅……关爱。下官定当全力配合耿将军,管理好这南方三道。”
“这就对了嘛。”
耿璇哈哈一笑,收刀入鞘,“李道尹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往往能活得更久。”
“走!进城!今晚本将军请客,咱们不醉不归!”
耿璇一夹马腹,带着大军昂首挺胸地从李芳远身边走过。
马蹄扬起的灰尘扑了李芳远一脸。
他跪在尘埃里,手里死死地攥着那道令旨,指甲深深刻进了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流淌下来,滴在黄土上。
“殿下……”心腹将领心疼地想扶起他。
“别动。”
李芳远低着头,声音阴森得像来自九幽地狱,“让我就这么跪着。记住今天的这份屈辱。”
“终有一天,我会让蓝玉,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风吹过全州城头,那面刚刚挂上去的“李”字旗还没来得及飘扬,就被换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巨大、更加狰狞的黑龙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