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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那边的仗打完了,风却没停。

那股带着血腥味和火药味的风,顺着鸭绿江一路向西,钻过辽西走廊的崇山峻岭,最终吹到了北平城的城墙根下。

已是深秋,北平的夜风里带上了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德胜门的偏门处,几盏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曳,昏黄的灯光把守门兵丁的影子拉得老长。

“头儿,这鬼天气,真他娘的冷。”

一个年轻的小兵缩着脖子,双手插在袖筒里,在那跺脚取暖,“听说南京那边还没发冬衣呢,咱们今年不会就穿着这单衣过冬吧?”

“闭上你的鸟嘴。”

老兵头啐了一口唾沫,“南京?南京的大老爷们正忙着削藩呢,哪有空管咱们燕山卫的死活?再说了,现在的北平城防是谁管?是那个谢贵!那是朝廷的人,咱们是燕王的人,更是后娘养的。”

正骂骂咧咧着,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车轮声。

“来了!”

老兵头精神一振,压低声音喝道,“都精神点!张将军吩咐过,这是给咱们燕山卫弟兄们救命的东西!”

黑暗中,一支长长的车队缓缓驶来。

拉车的全是高大的辽东马,鼻孔里喷着白气。车上堆着像小山一样的麻包,用粗麻绳捆得紧紧的,显得沉重无比。

车队最前头,一骑马当先。

来人身穿便服,但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如电,正是燕王府的亲信大将,张玉。

“张将军!”

老兵头赶紧迎上去,脸上堆满了笑,“您可算来了,弟兄们都望眼欲穿了。”

“别废话,开门。”

张玉翻身下马,随手扔给老兵头一锭银子,“这时候城门查得严,手脚麻利点,别惹麻烦。”

“得令!”

老兵头刚要去推门,突然一道尖细又带着几分阴鸷的声音从城门楼上传了下来。

“慢着!”

随着这一声断喝,城楼上猛地亮起了十几只火把。

紧接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从马道上冲了下来,瞬间将这偏门堵了个严实。

为首一人,身穿崭新的都指挥使官服,手按腰刀,一脸冷笑地看着张玉。

正是北平都指挥使,谢贵。

张玉的眼角跳了一下。

他早就料到谢贵这条朝廷的走狗鼻子灵,没想到这么晚了还亲自来堵。

“哟,这不是张将军吗?”

谢贵慢悠悠地走到车队前,围着第一辆大车转了一圈,还用手拍了拍那鼓囊囊的麻包,“这么晚了,咱们疯疯癫癫的燕王府,这是从哪儿运来的这么多宝贝啊?”

张玉脸上不动声色,拱了拱手:“谢大人说笑了。王爷虽然病重,但心里还念着咱们燕山卫的老兄弟。这不是眼瞅着入冬了,朝廷的冬衣还没影儿吗?王府变卖了一些家产,托人从辽东那边买了一批棉布和棉花,想着给弟兄们做几身御寒的衣裳。”

“冬衣?”

谢贵脸上的讥讽更浓了,“燕王还有这闲钱?我怎么听说,王府现在连买药的钱都快没了?”

他猛地拔出腰刀,刀尖指着那麻包,“辽东现在是蓝玉那逆贼的地盘。你们燕王府竟然私通逆贼,运来这么多不明不白的东西,我看这里面藏的不是棉花,是造反的兵器吧!”

这话一出,周围的气氛瞬间凝固。

燕山卫的老兵们手都按在了刀柄上,眼神不善地盯着谢贵的人。

张玉却笑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竟然直接抓住了谢贵的刀背,把刀尖往旁边挪了挪。

“谢大人,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他指着身后的车队,声音洪亮,故意让周围所有的守城士兵都听见,“这车上装的,就是给咱们北平子弟兵救命的棉花!不信?大人尽管查!若是查出一件兵器甲胄,我张玉这颗脑袋,您现在就拿去!”

“查就查!”

谢贵才不信这个邪。哪有人大半夜运棉花的?这车辙印压得那么深,分明重得很!

“来人!给我把这些麻包都划开!”

“是!”

几个谢贵的亲兵冲上去,抽出佩刀,对着车上的麻包就是狠狠一刀。

“呲啦!”

粗麻布被划开,一大团白花花的棉絮瞬间从口子里涌了出来,像是刚出笼的大馒头。

一名亲兵不甘心,又拿着长枪往里面狠狠捅了几下。

噗!噗!

枪尖入手绵软,没有任何金属碰撞的声音。拔出来一看,枪头上只挂着几缕洁白的棉丝。

“大人,确实是棉花。”亲兵有些尴尬地回报。

谢贵不信邪,又亲自跑到第二辆、第三辆车前,接连划开了七八个麻包。

无一例外。

全是棉花,或者是厚实的棉土布。

这下,连谢贵自己带来的那些士兵,眼神都变了。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朝廷克扣军饷,当兵的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燕王虽然“疯”了,但还自掏腰包给大伙买棉衣。

而自己这位谢大人呢?除了天天查岗、克扣伙食,还干过啥人事?

周围燕山卫的士兵们,看着那一团团被那糟蹋在地上的棉花,眼睛都红了。

“谢大人,差不多了吧?”

张玉冷冷地看着他,“再划下去,这就成一地破烂了。怎么?大人是想让全北平的当兵的都看着,朝廷不给发衣服,还不许咱们自己买?大人是不怕冷,可弟兄们怕啊。”

一句话,杀人诛心。

谢贵感觉到了四周那些如狼似虎的目光,背上也有点发凉。

他虽然拿着尚方宝剑,但在北平这块地界上,要是真把这群兵油子惹急了发生哗变,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哼!本官也是例行公事!”

谢贵尴尬地收起刀,悻悻地甩了甩袖子,“看在你也是为了士卒的份上,这次就算了。以后再有大宗物资入城,必须先去都司报备!”

“走!”

他一挥手,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张玉看着他的背影,眼神中闪过一丝杀意,随即又换上了一副笑脸,对着周围的士兵喊道:“弟兄们!都别愣着了!快把这棉花收拾收拾,王爷说了,今晚就分发下去,一人五斤,回去让婆娘赶紧做袄子!咱们燕山卫的人,冻不着!”

“谢王爷!谢张将军!”

士兵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在这一刻,即便那些原本还有些摇摆不定的人,心也都死死地绑在了燕王府的战车上。

……

车队驶入城内,并没有直接去军营,而是拐弯抹角,趁着夜色驶入了燕王府的后门。

这里,早有一群精壮的汉子在等着了。

“快!卸车!”

张玉一声令下,几十名汉子并没有去搬那些麻包,而是直接把那十几辆大车连车带货,推进了后花园的一座假山洞库里。

这里是通往地下兵工厂的入口。

昏暗的地下室里,火把通明。

几名铁匠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那些已经被谢贵检查过的棉花包。

随着一层层厚实的棉花被剥开,里面的乾坤终于露了出来。

在棉花的最深处,包裹着一个个刷了黑漆的油布包。

打开油布包,一股冷冽的金属寒气扑面而来。

那是整整齐齐码放着的精铁箭头!每一个都打磨得锋利无比,呈现出一种令人胆寒的三棱破甲倒钩形状。

而另外几个看起来特别沉重的箱子里,装的并不是棉布,而是用木屑填实了的、一罐罐密封好的黑色颗粒。

那是蓝玉军中专用的高纯度遂发药!

一个身穿布衣,满脸病容,却掩盖不住那股子王霸之气的男人,正站在桌前,借着火光查看着这些从千里之外运来的“年货”。

正是“疯”得快要死了的燕王朱棣。

“王爷。”

张玉快步走上前,单膝跪地,“东西都运进来了。谢贵那厮查了,没发现。不过他在城门口划了不少口子,可惜了那些好棉花。”

“不可惜。”

朱棣拿起一支三棱箭头,用大拇指轻轻试了试锋刃。

好钢!

这钢口,比朝廷工部发下来的那种生铁箭头,强了不知多少倍。一箭过去,哪怕是穿着两层铁甲也能给你扎透。

“那几包棉花,买的是全北平军汉的心。”

朱棣淡淡地说,“这笔买卖,划算。”

他放下箭头,又拿起一把刚刚组装好的、利用这批零件打造出来的新式火铳。

这当然不是蓝玉手里那种射程极远、不需要火绳的“镇北式”步枪。

蓝玉没那么大方。

这送来的,是一批改良过的火门枪管和击发装置。虽然还得用火绳,但加装了一个简易的扳机和弹簧片,不用再拿个香头去点火门了,射速和准头都提高了一大截。

朱棣举起枪,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嘴里轻轻“砰”了一声。

“蓝玉这个人,真是让人看不透。”

站在阴影里的姚广孝走了出来,捻着佛珠说道,“他把朝鲜打下来了,把钱和粮草都揣进了自己腰包,却把这些杀人的利器送给了王爷。他就不怕有一天,王爷拿这些枪指着他?”

“他怕什么?”

朱棣放下枪,冷笑一声,“在他眼里,那是施舍。是他在喂一只还没长大的老虎,好让这只老虎有力气去咬死他在南京的那个仇人。”

他转过身,看着这一满屋子的军火。

这批物资,足够把他在地下养的那五百名死士,武装成一支真正的特种部队。

“不过,老虎是会长大的。”

朱棣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是一种在绝境中隐忍了太久,即将爆发的凶悍,“蓝玉把这把刀递到了本王手里,那怎么用,砍谁,可就由不得他了。”

“传令下去。”

朱棣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却如同滚雷,“这批冬衣,给我全部发下去。然后把这批箭头、火药,今晚就连夜分发给那五百死士。从明天起,地下的训练加倍!”

“谢贵不是喜欢查吗?不是喜欢堵门吗?”

朱棣摸了摸自己为了装疯而故意留得乱糟糟的胡须,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等这批冬衣穿在身上的时候,本王就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