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山,一座沉睡了千万年的荒山。
这里原本是老虎和野猪的领地,连经验最丰富的老猎人都不敢轻易深入。但如今,它的宁静被一群特殊的访客彻底粉碎。
“啪!”
一声清脆的鞭响,在狭窄的山谷中回荡。
“快点!都他娘的没吃饭吗?这车矿石今天要是运不出去,今晚全队都没饭吃!”
一名穿着墨绿色军装,手里提着马鞭的监工,正站在高处的木台上咆哮。他叫王二麻子,原是定辽卫的一个泼皮,因为心狠手辣被招进来当了工头。
在他脚下,数百名衣衫褴褛、神情麻木的人,正像蚂蚁一样背着竹筐,在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崎岖山道上艰难跋涉。
他们的脚踝上拖着沉重的铁链,每走一步,铁链就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这些人不是普通的劳工。
他们是“三等罪民”。
在汉城如果不肯剪辫子、不肯登记户籍,在全罗道被李芳远俘虏的旧贵族、儒生,还有那些死不投降的义军,全都被一股脑地塞进了这里。
“大人……实在是走不动了……”
一名头发花白、身形消瘦的老者,突然脚下一软,连人带筐摔倒在泥地里。那一筐足有百斤重的铁矿石散落一地,尖锐的石角划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混着泥土渗了出来。
他叫崔世东,曾经是高丽王朝的礼部侍郎,写得一手好诗词,在士林中颇有清名。
但在这里,他只是“罪字营三五二七号”。
“走不动?”
王二麻子冷笑着跳下来,皮靴重重地踩在崔世东那只原本用来握笔的手上,用力碾压,“当初你们这些人不是很能说吗?说大明是蛮夷,说我们是强盗。怎么?现在连块石头都背不动了?”
“啊!”
崔世东发出凄厉的惨叫,十指连心,那种剧痛让他那张保养得当的老脸都在抽搐。
“起来!”
王二麻子猛地一挥鞭子,狠狠抽在崔世东的背上,瞬间皮开肉绽,“别在这里给老子装死!今天你的定额还差二十斤!要是完不成,我就把你扔进矿坑里填缝!”
“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崔世东绝望地哭喊着。
周围的其他劳工只是麻木地看了这里一眼,脚下的步子连停都没停一下。在这里,同情心是最廉价也是最没用的东西。
只要稍有停顿,头顶上的鞭子就会落下。
“废物!”
王二麻子骂了一句,刚想再补一脚,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拉了他一把。
“王工头,算了,别打死了。”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文士长衫,手里却拿着一张图纸的中年人。他叫刘全,是蓝玉手高薪聘请来的大明探矿师。
“刘先生?”
王二麻子立刻换了一副笑脸,“您怎么来这前面了?这里脏,别污了您的鞋。”
“缺人啊。”
刘全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崔世东,叹了口气,“下面新开的那个坑道,支撑木还没打好,需要人进去清理碎石。这老头虽然力气小,但身子骨还算轻,让他去钻那个小洞正合适。”
“钻洞?”
王二麻子一愣,随即明白了刘全的意思。
那个新坑道他也知道,极不稳定,随时可能塌方。让一个老头进去,这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行!既然刘先生开口了,那就便宜这老东西了。”
王二麻子一把揪起崔世东的衣领,也不管还在滴血的手,“听见没?刘先生给你找了个轻省活!滚下去干活!”
崔世东像是一条死狗一样被拖走了。
刘全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里没有半点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计算。
在他看来,这些人根本不是人,而是一种可以消耗的资源。就像这山里的木头,只要能换来那一车车的矿石,烧了也就烧了。
“刘先生,这茂山的矿,真有那么好?”王二麻子递过来一根烟卷。
“好?那可是太好了。”
刘全接过烟卷,深吸了一口,指着脚下这座大山,“这上面的都是贫矿,真正的好东西在底下。品位极高,含铁量足有六成!这是老天爷赏饭吃啊。”
“只要我们能把主巷道打通,这里的产量起码还能翻两番!”
“那大帅不得高兴坏了?”王二麻子眼睛一亮,“到时候赏钱……”
“赏钱少不了你的。”
刘全吐出一口烟圈,“不过,这进度还得加快。大帅那边催得紧,说是定辽卫的炉子都快断粮了。这几天再多加两个夜班。”
“还要加?”
王二麻子有些为难,“这帮牲口已经每天干八个时辰了,再加……怕是要大面积死人了。”
“死了就埋。”
刘全淡淡地说道,语气轻松得就像是在说死了一只蚂蚁,“这山沟沟里,最不缺的就是坑。再说了,死光了就让李芳远再去抓。这朝鲜别的不多,贱骨头有的是。”
“得嘞!您说了算!”
王二麻子把烟头一扔,转身对着那些劳工吼道:“都听见了?今晚全体加班!不干完不许睡!”
哀嚎声更加响亮了,在这封闭的山谷里,传不出去多远。
夜幕降临。
茂山矿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沉寂下来,反而亮起了无数火把。
从远处看,这里就像是一条盘踞在山上的火龙,狰狞而诡异。
新开的坑道深处,空气浑浊,还混合着一股火药爆破后留下的硝烟味。
崔世东正蜷缩在一个刚刚被炸开只容一人爬行的缝隙里,用手一点点地将里面的碎石往外扒。
他的指甲已经全部掉光了,十个指头血肉模糊。
每动一下,那钻心的疼就直冲天灵盖。
“我……我是读着孔孟之道长大的……”
他一边扒,一边神经质地叨念着,“我是堂堂的侍郎……我不能死在这……不能……”
“轰隆!”
突然,头顶传来一声闷响。
崔世东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感觉上面的岩壁猛地一震,大块的碎石伴随着尘土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塌方了!快跑!”
外面的监工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坑道里瞬间大乱。那些还能动的劳工疯了一样往出口挤,哪怕踩着同伴的身体也要往外爬。
崔世东也想跑。
但他被卡在那个狭窄的缝隙里,腿被落下的石头死死压住,根本动弹不得。
“救我……救命……”
他虚弱地呼喊着,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哪怕一根稻草。
但是,没有人回头。
连那个刚才还拿鞭子抽他的监工,也跑得比兔子还快。
黑暗,彻底笼罩了他。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见了汉城那个繁华的夜晚,他在灯下读诗,妻子在旁研墨。
那是多么遥远的梦啊。
……
“什么?三号坑道塌了?”
正在帐篷里研究图纸的刘全,听到这个消息只是一愣,然后便是一脸的不耐烦。
“死了多少?”他头也不抬地问。
“大概……二十几个吧。主要是那个新挖的支洞,基本上全埋了。”监工小心翼翼地回答。
“哦,那还行,不算多。”
刘全随手在账本上划了一笔,“把名字记下来,报给损耗。然后赶紧叫人把洞口清理出来,别耽误明天出矿。”
“对了,那个叫什么崔世东的老头,也在里面?”
“在,第一个埋的就是他。”
刘全嗤笑一声,“这老东西,活着也是浪费粮食,死了正好给这山祭一祭。读书人?哼,在这石头面前,读书顶个屁用。”
他放下笔,转身看着帐篷外那堆积如山的铁矿石,眼神火热。
这些不是石头,是铁,是钢,是未来那一门门能轰开城墙、轰碎敌人血肉的火炮。
蓝玉给他的任务很简单:不惜一切代价,要把这座山的潜力榨干。
至于代价是什么?
刘全不在乎,蓝玉更不在乎。
天亮的时候,坍塌的坑道口已经被清理出来了。
几十具被压得变了形的“尸体”被拖了出来,随意地扔在上山的板车上。
没有葬礼,没有墓碑。
他们会被拉到山后的“乱葬岗”,往那个深不见底的大坑里一倒,撒上一层石灰,这就完了。
新的劳工已经被驱赶着来到了洞口。
他们看着那些刚刚被拖出来的同伴,眼里充满了恐惧,但在皮鞭的威逼下,还是不得不弯下腰,重新钻进了那个吃人的洞穴。
又一天的“生产”开始了。
而与此同时,第一批也是最大的一批高品位精铁矿,正装满了上百辆大车,在数千名辽东军的押送下,浩浩荡荡地驶向海边的清津港。
在那里,陈祖义的运矿船队早已等候多时。
这些浸透了鲜血和冤魂的石头,将在几天后抵达定辽卫的军工司。
在那里,它们会被扔进高温的炼铁炉,熔化成赤红的铁水,在模具中凝固,最终变成那个时代最可怕的杀人利器。
而这些利器的第一个目标,也许就是朝鲜北方那些还在负隅顽抗的残余势力。
这是一个何等讽刺的闭环。
用朝鲜人的命换来的石头,造出来的武器,再去杀更多的朝鲜人,抢更多的地。
蓝玉这一手,玩得太绝了。
王二麻子站在高台上,看着那一车车运走的矿石,心里盘算着这个月能拿到多少赏银。
“嘿,这日子,真他娘的有奔头!”
他哼着小曲,手里的鞭子再次甩出一声脆响,“都给老子麻利点!不想像那群死鬼一样被埋在底下的,就给老子拼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