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罗道打成了尸山血海,李芳远的靖安军正如狼似虎地分食着旧时代的血肉。而远在五百里外的汉城,却是另一番光景。
这里没有震天的喊杀声,只有算盘珠子清脆的撞击声。
“周大人,这是昨天统计出来的数。”
一名书吏捧着厚厚的账本,恭恭敬敬地递到案前,“李道尹走之前下的狠手确实管用。那些没地的泥腿子为了那点安家粮,现在挤破头要进咱们的兵团。”
周兴坐在原朝鲜王宫偏殿的红木大椅上,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凉透的茶。
他那张标志性的苦瓜脸上,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光有人头有什么用?”
周兴把账本往桌上一扔,声音有些沙哑,“大帅要的是粮!是能填饱几十万张嘴的米面!不是一群等着张嘴吃饭的饿死鬼!”
作为辽东军政总管府的后勤大总管,周兴肩膀上的担子比谁都重。
蓝玉在前面冲锋陷阵,花钱如流水。打仗要钱,养兵要钱,这新占领的地盘更像是个无底洞,到处都要钱。
“去,把工部那就那几个司务叫来。”
不一会儿,几个原本是朝鲜工曹的小官,战战兢兢地跪在了周兴面前。他们现在换上了辽东的官服,但那股子奴才气还没脱干净。
“我问你们。”
周兴指着墙上的巨幅地图,那上面用朱砂圈出了汉江两岸大片肥沃的土地,“这汉江平原,往年能产多少粮?”
领头的一个司务偷眼看了一下地图,磕头道:“回大人,若是风调雨顺,加上两班老爷们督促得紧,一年大概能有……三十万石。”
“三十万石?”
周兴冷笑一声,“这么大片地,地力这么肥,就这?”
“这……这已经不少了啊。”那司务吓得一哆嗦,“小农耕作,靠天吃饭,若是碰上旱涝,连这一半都没有。”
“那是以前。”
周兴站起来,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汉江上,“从今天起,这里没有什么金老爷、朴老爷的地了。所有的无主之地,还有那些个反贼充公的地,全部收归总管府所有。”
“传我的令,成立第一建设兵团。”
“把那些刚招进来的无地农民,全部编成连、排、班。五百人一个营,五千人一个团。”
“告诉他们,以后他们不再是佃户,是总管府的长工。每人按工分吃饭,多劳多得。”
周兴说到这里,眼神突然变得锐利,“给我把地界拉直了,田埂铲平了!我要把这一片全连起来,搞大农场!”
“大人……这……这闻所未闻啊。”
几个司务听得目瞪口呆。这年头种地都是一家一户守着那点田,哪有几千人一起种地的?这不得乱套了吗?
“那是你们见识短!”
周兴一挥手,几个亲兵抬进来几个木箱子。
箱盖打开,里面露出一堆奇形怪状的农具。最显眼的是几张巨大的铁犁,那犁铧比寻常的大了一倍不止,后面还带着弯曲的把手。
曲辕犁。
这是蓝玉凭借记忆画出图纸,让辽东军工司试制出来的改良版。虽然不是什么黑科技,但在生产力低下的朝鲜,这就是神器。
“还有这个。”
周兴又指了指另一堆散发着怪味的粉末,“从各个军营、甚至平壤城里的茅厕收集来的……金汁(粪便),经过堆肥发酵后的熟肥。”
“光靠这些,还不够。”
周兴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我要在汉江边上挖三条大渠,把这水引到每一块地里。旱的时候能灌,涝的时候能排。我要把这三十万石,变成六十万石!甚至一百万石!”
“这……这得要多少人啊?”司务的嘴都合不拢了。
“人?”
周兴看了一眼窗外密密麻麻的人群,“最不缺的就是人。那些想吃饭的,不就正在外头排队吗?”
……
第二天,汉江边上就出现了一幕让全朝鲜人都看不懂的景象。
数千名衣衫褴褛、原本面黄肌瘦的农民,被编成了整齐的队列,像军队一样被带到了田间地头。
他们没有拿到刀枪,这让很多人松了一口气。
但他们拿到的,是更加沉重的锄头和铁锹。
“都听好了!”
一名穿着辽东军服的百户,站在高处的大石头上,手里拿着个铁皮大喇叭喊话,“我是你们的营长!也是管你们饭的人!”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总管府第一建设兵团的人了!”
“这里的规矩只有三条!”
“第一,听指挥!让你挖沟就挖沟,让你深翻就深翻!谁敢偷懒耍滑,扣工分!扣饭!”
“第二,爱护公物!手里的家伙什那都是总管府的财产,弄坏了要赔!”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百户指了指身后那一排排正在熬煮的大锅,浓郁的米香混合着杂粮的味道飘散开来,让底下一群人的眼珠子都绿了。
“看见没?干得好,这就是你们的!中午这一顿,管饱!要是连续三天评上先进,晚上还能加块咸肉!”
“哇!”
人群瞬间炸了锅。
管饱?
这对于他们这些常年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被地主老爷剥削的佃户来说,简直就是天堂才有的待遇。
“长官!真的管饱吗?”有人大着胆子问。
“废话!总管府说话,一口唾沫一颗钉!”
百户一挥手,旁边的炊事兵掀开锅盖,露出里面稠得插筷子不倒的杂粮粥,“自己看!骗你们我是孙子!”
“干了!干了!”
“只要给饭吃,让我也把命卖给您都行!”
农民们的积极性瞬间被调动起来。什么为了国家、为了民族,那都是虚的。只有这一碗热腾腾的粥,才是实实在在的。
随着一声哨响。
数千把锄头同时挥舞起来。
那种场面是震撼的。没有闲聊,没有磨洋工,只有整齐划一的劳动号子。那巨大的曲辕犁被几头征用来的壮牛拉着,深深地切入泥土,像是切豆腐一样把板结的土地翻开。
而在更远处,数百人正在周兴的亲自指挥下,开始挖掘第一条灌溉渠。
周兴没有坐在凉棚里喝茶,他卷起裤腿,站在泥水里,手里拿着图纸,不时对着几个测量员大吼大叫。
“偏了!给老子正回来!这渠是要用一百年的!谁敢糊弄,我把他填进去当基石!”
他的脸上是泥,身上是汗,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这是他周兴这辈子做过的最大的项目。
以前在老家当个小县丞,顶多也就管管几百亩地的税收。现在?这可是一整片平原!
他感觉自己不仅仅是在搞后勤,他是在这片蛮荒之地,亲手画出一副前所未有的图画。
“大人,喝口水吧。”
身边的亲兵递过来一个水壶。
周兴接过来灌了一大口,抹了把嘴,“现在进度怎么样了?”
“回大人,西边的两个营已经开垦出三千亩荒地了。照这个速度,这个月底就能播种。”
“不过……”亲兵犹豫了一下,“人手还是不太够。汉城周边的流民差不多都收拢完了,但还有很多地没人种。”
“人手……”
周兴皱了皱眉。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周兴抬头一看,只见陈祖义的副将,那个一脸横肉的海盗头子,正带着一队兵马押送着长长的一串货物走过来。
那是足有上千人的队伍。
但他们不是流民,是俘虏。
这些人大多数都穿着破得不成样子的旧军服,有的是被俘的朝鲜官兵,有的是在清剿中被抓的乱党。他们手脚上带着镣铐,一个个垂头丧气,像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周大人!”
那副将隔着老远就喊,“这是我家大帅让送来的!说是水师那边抓的太多了,船上没地儿放,给您送这儿来劳动改造!”
“战俘?”
周兴的眼睛一亮。
他快步走过去,像是在挑选牲口一样,捏了捏几个俘虏的胳膊和腿。
结实,有力。
这可比那些长期营养不良的流民好用多了。
“好!太好了!”
周兴哈哈大笑,这还是他来到汉城后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啊!”
他指着那群战俘,大声命令道:“把他们的镣铐去了!每人发把铁锹!”
“告诉他们,只要肯出力,这里就不用死!干满三年,表现好的,还可以转成二等劳工,甚至能娶妻生子!”
这些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战俘,听了这话,原本死灰一般的眼睛里也重新有了一丝光彩。
“大人……真不杀我们?”一个跪在地上的朝鲜军官颤抖着问。
“杀你们?”
周兴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杀你们还得费刀,还得找地儿埋,多麻烦。”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这片地的主人……不对,是这片地的奴仆。只要这地里长出粮食,你们就能活。”
“去吧!给我挖沟去!”
随着这支生力军的加入,汉江平原上的建设速度再次提速。
那被翻开的黑色土地,像是一块巨大的画布,正在被这群特殊画家一点点涂满希望的颜色。
虽然这希望里,透着一股无法掩盖的血腥和强制的味道。
但不管怎么说,这片土地,活了。
夕阳西下。
周兴站在高高的土堤上,看着眼前这一片繁忙但不混乱的景象,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大帅啊大帅,前线您尽管打。”
“这后面,我周兴给您兜住了。”
“有了这块地,别说几十万大军,就是再来几十万张嘴,咱们也养得起!”
而在更远处的山林边缘,一双阴冷的眼睛正透过树叶的缝隙,死死地盯着这边。
那是一个侥幸逃脱的全罗道残匪。
他看着那些曾经和他一样的贱民,现在却为了辽东军卖力地干活,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他的心里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他知道,这比杀人更可怕。
辽东军不仅仅是在占领这里,他们是在挖这个国家的根。
当这些普通百姓都觉得给侵略者干活比给自己家的老爷干活还要好的时候,朝鲜,就真的亡了。
“必须……必须把这个消息告诉南方……”
那残匪喃喃自语,转身消失在密林深处。
但他不知道的是,南方的全州城,此时也已经变成了一座孤岛。他想要通风报信的李成桂,现在已经自身难保。
这把已经烧起来的建设之火,没人能扑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