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芳远率军进入汉城之前,全州的夜色,比墨还要浓重。
这是一座位于朝鲜南部的古老城池,也是李氏王族的发祥地。此刻,它正作为王朝的临时避难所,在这场风暴中瑟瑟发抖。
但即便是在这里,也并非铁板一块。
全州城内一座不起眼的偏厅里,烛火摇曳。
李芳远独自坐在案前,手里把玩着一把刚刚磨好的短刀。刀锋在烛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寒芒,映照着他那张年轻却已然布满阴霾的脸。
“报!”
一个浑身黑衣的密探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单膝跪地,“主公,汉城那边传来的最新消息。”
“讲。”李芳远头也没抬,只是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明军已经切断了汉城所有的水源和补给线。世子殿下……不,监国已经在和大臣们商议投降的事了。城内米价飞涨,百姓易子而食,士气已经崩了。”
密探压低声音,“另外,咱们的人在王宫附近发现,世子正在秘密打包细软,看样子是打算随时弃城逃跑,来全州投奔大王。”
“投奔?”
李芳远嗤笑一声,终于抬起头来,“他那是来送死。”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
“父王老了,糊涂了。”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明明已经是个死局,还要拉着全族人陪葬。汉城守不住,全州就能守得住吗?明军那种能喷火的船,连平壤都能一天打下来,区区全州,算个屁!”
“主公慎言!”
密探吓得一哆嗦,“大王毕竟是……”
“是什么?是君父?”
李芳远猛地转过身,眼神如狼,“在这个乱世,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讲仁义道德。我那几个哥哥,一个个都是废物。尤其是老二,居然还要把王位传给那种只会哭鼻子的软蛋!”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暴戾压下去,“明军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有。”
密探从怀里掏出一封蜡丸封好的密信,“这是咱们在大同江那边的眼线拼死送出来的。蓝玉……蓝玉似乎并没有急着进攻汉城,而是在等。”
“等什么?”
“不知道。但他放话出来,说是……想找个明事理的朝鲜人,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明事理……”
李芳远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眼中渐渐亮起了一团火。
那是野心的火。
也是欲望的火。
“备马。”
他突然下令,“我要去一趟前面。”
“主公要去哪里?”
“去找那个明事理的人。”
李芳远将那把短刀插回鞘中,“既然父王不想活了,既然大哥二哥都守不住这份家业,那就让我来守。只不过,这价钱……得换一种算法。”
……
当那个身材瘦削、面容阴沉的中年文士跪在蓝玉的中军大帐里时,蓝玉正在吃烤全羊。
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正熟练地从羊腿上片下一块滋滋冒油的肉,塞进嘴里。
“你就是那个叫……叫什么来着的?”
蓝玉一边嚼着肉,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在下河仑,本是高丽旧臣,现为靖安君(李芳远)麾下一幕僚。”
那文士跪得笔直,声音不卑不亢,“特奉我家主公之命,来给大帅送一份大礼。”
“大礼?”
蓝玉笑了,把手里沾满油腻的刀子往桌上一扔,“你们朝鲜现在还有什么大礼能拿得出手?是那几座破城,还是你们那个只会逃跑的大王?”
“都不是。”
河仑抬起头,目光直视着蓝玉,“我家主公送来的,是整个朝鲜的未来。”
“哦?”
蓝玉来了兴趣,端起酒碗喝了一口,“说来听听。”
“大帅神威,破平壤,围汉城,如探囊取物。但大帅可知道,为何我朝鲜虽然兵败,但各地的反抗却始终不断?”
河仑侃侃而谈,“因为对于百姓来说,大帅是外人,是侵略者。哪怕您给他们饭吃,给他们地种,他们心里,还是把您当仇人。”
“那是他们欠收拾。”
坐在旁边的耿璇冷哼一声,“多杀几个,就老实了。”
“杀人容易,诛心难。”
河仑摇摇头,“杀得越多,仇恨越深。大帅要的是一个能够源源不断提供粮食、兵源和财富的后方,而不是一个处处烽火、需要时刻提防的泥潭。”
“这就是我家主公想说的。”
河仑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高举过头顶,“若是大帅肯点头,我家主公愿意站出来,做这个恶人。”
蓝玉示意身边的亲兵把信拿过来。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小字:且以身后名,换取眼前路。
拆开信,里面的内容很简单,却字字诛心。
李芳远在信中详细列举了李成桂的种种“昏庸”之举,以及世子的无能。然后笔锋一转,提出愿意率领全州及南方三道归顺,并协助蓝玉平定汉城。
作为交换,他只求两件事:
第一,保留李氏宗庙,不绝祭祀。
第二,封他为朝鲜王。
“有意思。”
蓝玉看完信,把信纸拍在桌子上,“你家主子这是想借我的刀,杀他自己的爹和兄弟啊。”
“不仅如此。”
河仑沉声说道,“我家主公是想告诉大帅,与其让这把刀砍在百姓身上,不如砍在王室身上。用李家人的血,来换取大帅对这个国家的宽恕。这样,大帅得到了实利,我家主公……也能勉强保住一份祖宗的基业。”
“只不过,这基业以后姓什么,那是大帅说了算。”
这话说得极有水平。
既表明了忠心,又点出了自己的利用价值,还隐晦地拍了蓝玉的马屁。
蓝玉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文士。
他知道,能派出这种说客的人,绝对是个狠角色。
“你家主子想要个王位?”
蓝玉把玩着手里的酒碗,“他难道不知道,我是大明的臣子,这种册封的事,得经过南京那位皇上的同意吗?”
“名分是虚的,实权才是真的。”
河仑微微一笑,“对于大帅来说,朝鲜王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条狗听不听话,咬人疼不疼。我家主公愿意做这条最凶、也最听话的狗。”
“而且……”
河仑压低声音,“我家主公还说了,若是大帅不方便动手,有些脏活,他可以代劳。比如……怎么让那位逃跑的大王,体面地退位。”
大帐里的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耿璇和蒋瓛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这李芳远,简直就是个天生的野心家。为了上位,连弑父杀兄这种话都敢暗示。
蓝玉沉默了许久。
就在河仑跪得膝盖都快麻木的时候,蓝玉突然笑了。
“好!”
他一拍大腿,“你回去告诉你家那个……靖安君?告诉他,汉城那块骨头,我给他留着。”
“我只看他在汉城怎么做。”
“做得好了,别说是个朝鲜王,就是这半岛的一草一木,我都让他管。”
“但要是做得不好……”
蓝玉拿起桌上的小刀,猛地插在一块半生不熟的羊肉上,刀尖没入桌面三分,“那他和他的全州,就是我这只烤全羊上的下一块肉!”
“明白!”
河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都磕出了血印,“在下这就回去复命!请大帅静候佳音!”
看着河仑退出去的背影,耿璇忍不住问道:“大帅,您真信这小子?这种连亲爹都能卖的人,将来会不会反咬咱们一口?”
“狗会不会咬人,不在于狗凶不凶,而在于手里有没有牵着绳子。”
蓝玉冷笑一声,“他李芳远想当王?行啊,我成全他。但他当了这个王之后,他的命根子、他的钱袋子、甚至他那个国家的每一个百姓,都得攥在咱们手里。”
“他越是这样急着上位,就越说明他没底线。没底线的人,最好控制,因为只要给他足够的利益,他就能为你做任何事。”
他转头看向蒋瓛,“老蒋,给你个任务。”
“大帅请讲。”
“等李芳远那小子进了汉城,动手的时候,你让情报司的人帮他一把。”
“帮他?”蒋瓛一愣。
“对。”
蓝玉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帮他把声势搞大点,最好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是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兄弟,是他逼宫了自己的老爹。”
“这样一来,他的名声就彻底臭了。除了依附咱们,他在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任何退路了。”
“这叫绝户计。”
“高!实在是高!”
蒋瓛由衷地赞叹道,“这样一来,他就算以后想反,朝鲜的老百姓和读书人也不会跟他走,因为在他们眼里,他就是个弑父杀兄的禽兽。”
“没错。”
蓝玉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这就叫,用他们的刀,办咱们的事,还要让他们背这一世的骂名。”
“传令下去!给汉城北面那支李家军让开一条路!”
“咱们就在这山上,等着看这出‘父慈子孝’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