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华一臂竖起,手掌撑着侧脸,他右手拿着细头的刻刀,刀下是一块斜斜放着的大理石石板。
石板背面,是他凿好的木头支架。
正面,正是那天他跟于占元在面馆里唱戏的场景。
与当初有些不一样的,是他和于占元都穿上了戏装。
距离两人不远处,还有她在台下鼓掌的样子。
他垂着眼睫,食指微微使力捏住刻刀滑动,刀尖和石板发出的滋滋轻响,被他口中的呢哝戏词缓缓盖过。
昏黄的灯泡投射在他侧脸上,竟使得他刚硬笔直的脸部轮廓有了一丝柔和。
静之心里一时百味杂陈。
他是有多想唱戏,定然很想念那个舞台吧?
她的形象能挤进他手下的石板里,静之竟觉得有几分荣幸。
她算是他的好朋友了吗?
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上面快撑不住的于占元已经开始拉绳了。
一下被拎上去的静之没看到的是,阿华在石板上添了一点细节。
石板中的虞姬举过头顶的兰花指,指端下延的手腕处,被阿华轻轻刮出一条带着清浅弧度的细线。
像个略紧的手环。
他轻柔的吹掉石粉,很满意的弯了眼睛,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条细线,温柔道:
“刻下来,就不会断掉了。”
*
“他在屋里做什么了?”
于占元缠着绳问道。
静之边理着衣服,边推着于占元的背往楼下轻手轻脚撤退。
“先到楼下,别吵着他。”
三毛很乖,吃完了,便带着师弟们把东西收拾干净了。
静之来到楼下,一把按住三毛手里的扫把:
“到初三都不能拿扫把,你们回去睡吧,半夜十二点,教会组织在港口放大烟花,到时候我叫你们起床到楼顶看。”
“好啊。”三毛笑眯眯的带着意犹未尽的师弟们走了。
静之和于占元又来到平台旁边。
指尖轻轻抚着还带着冰凉水汽的桌面,她抬起头看着顶楼那扇暗红色的门。
“元哥,阿华一定很想念小时候唱戏的样子。”
“如今处处没有他的舞台,我想,引荐我姐给你们认识一下,若有机会,哪怕只是让他上台唱一场,那我也心满意足了。”
“你姐?”
于占元脑子里恍惚的晃过一张脸。
他好像在新丰园见过,但是那时他正紧张台上的差错,根本就没仔细看。
“又要麻烦你……”于占元有些不好意思看着她。
“没事。”
她垂下脑袋,把视线挪回于占元脸上,笑了笑说:“喜欢一个人,就是希望他能开心嘛。”
*
天不遂人愿。
明明约好了时间见面,程凤仙因为静之离家出走的事,又被林父叫回家了。
一通逼问下来,程凤仙也和林父闹翻,彻底待在剧团里不肯回家。
她心情差,静之也不敢再跟她提这些事。
姐妹俩对着林母的遗照,连着喝了好几天闷酒,一路从初一喝到初七。
初八返工这天,两人又各自摁着抽痛的太阳穴,一个去排戏,一个回学校教书。
于占元倒不是很介意。
人家家里有事,总不能强求。
可他没想到,这俩姐妹跟林父的这场冷战,竟持续了七年,并且还在不间断的冷战和争执中。
京剧学校的那些小娃娃,经过七年成长,早就都变成了半大少年。
这一年,程凤仙38岁,马上就要过39岁的生日了。
林父好像对她们姐妹俩彻底失望了,最近也很少骂人了。
程凤仙跟静之说,林父日日不在家,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护工也不肯说。
静之只耸耸肩:“前些日子我看过他的体检报告,一切正常。”
“我现在跟他没什么话好说,他爱上哪儿去就去,别来找我相亲就行。”
程凤仙都有些佩服她了,“追了一个男人七年,你也是有耐心。”
静之小脸一红,转到程凤仙身后,帮她捏着肩膀,“比不过你对粤剧的执着啦。”
说着,她又老话重提,“家姐,很久以前我就想跟你说了,阿华很中意唱戏的,这几年他没事的时候,也会跟元哥唱唱对手戏,你能不能帮帮忙,让他插个角儿?”
程凤仙扭头过来,没好气的轻拍一下静之放在她肩上的手背,“我还以为你这么好心拿水果看我。”
也不知道她这样是不是同意了,静之一把圈住她的脖子,把脸埋进她的肩窝处磨着耍赖:
“姐啊,求求你,我都很少求你的,就一次。”
“你啊。”程凤仙无语叹了口气,“粤剧跟京剧怎么掺在一起,很难的。”
静之说:“有没有词儿少一点的?”
“有是有。”程凤仙说:“不怎么要唱词呢,那就要武生撑场,我那些徒弟平时都跟着我做文戏,翻不了几个跟头的。”
静之给她出了个主意,“不如叫元哥的徒弟过来试试水,如果可行、有观众的话,我再叫阿华过来。”
程凤仙都快气笑,“你连那些小伙子都用上了,阿华到底知不知道你的苦心啊?”
“我才不用他知道。”
静之放下手,垂头捏着手指嘀咕:“我喜欢他嘛,希望他回报我什么的喜欢,才不是真的喜欢。
所以我想静悄悄的做,然后给他一个惊喜!”她很开心的扬起笑脸。
程凤仙无奈浅笑着,“真是被你打败,就这一次啊。”
静之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谢谢姐姐!!”
*
借着周日下午的空档,静之跑到于占元办公室,跟他说了这个好消息。
“我姐答应了!说先借两个武小生排练,先上一场戏看看效果!”
于占元也无奈笑了,他撑着脸看着满脸洋溢笑容的静之,“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没放弃这件事啊?”
静之两手撑住桌面,非常认真的说:“怎么可能放弃?以前都是我阿爸阻拦,我没时间又没精力的嘛。”
于占元:“那最近怎么有时间了呢?”
静之转头看了看门外。
“别望了,他还在片场,最近待的时间越来越久了。”
有些失落扭头回来,静之抚平裙摆坐下,“真是的………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应该没吧。”于占元也不是很确定。
静之只能把这个疑问先抛到脑后,然后掏出一份文件,反转过来,将正面推到于占元面前:
“呐,我升为特级教师了,不仅工资涨了,连课时都少了!”
她往后靠到椅背上,大大伸了个懒腰,有些放松的感慨道:
“不枉我日日住在学校,努力果然是有收获的。”
于占元翻过一页,端详了几眼那张都是空格,基本一天只有一两节课的课程表,很是为她欣喜:
“整日看你忙东忙西,还要过来帮我教那群小子,我都很过意不去。”
“如今总算熬出头。”他放下纸张,笑着把文件推回去,“你终于可以好好享受生活了。”
“你知道的,我一个人享受不了的嘛。”
静之从鼻息之间叹息一声,垂着眸子把文件对叠,“我只想同他一起,好好生活,可他不愿意。”
于占元劝了这么些年,也是劝得都没话讲了。
勉强扯一下嘴角笑笑,转移话题说:“你刚刚说的戏,我看让三毛和小龙去好了,他们两个高一些,好搭戏。”
“好啊。”
静之拿着文件站起来,“我去找他们。”
“诶。”于占元叫住她,“小龙不在,刚刚出去练习顶缸了,你晚点再去吧。”
“……哦。”
*
这件事是瞒着阿华进行的,于占元没有跟他说,傍晚吃完饭,带着两个少年,就上了静之的车。
来到粤剧女子团后台,三位男性像是唐僧进了盘丝洞。
里面就连扫地的都是大妈。
更别说那些十三四岁,娇娇怯怯的少女了。
一路跟着静之,三毛倒是还好,小龙眼睛都看直了,心脏扑通扑通跳。
见到有个模样颇为俊秀的少女端着葡萄经过,他更是觉得心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静之都快走到前台,三毛见身后没了脚步声,转头一看,发觉小龙给人都看害羞了。
连忙小跑过去,曲起臂膀把他勾过来,低声骂着:
“作死啊你,师父跟老师就在前面,你别乱看连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