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88小说网!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这异样的寂静,像一口无形的锅,倒扣在整个徽州茶山之上,将前几日刚刚燃起的冲天热望,严严实实地罩住了。

起初,茶农们并不在意。

歇一日,正好养养开春前冻得发僵的筋骨;歇两日,正好把家里漏风的窗户补一补。

可到了第三日,人心便有些浮了。

几十座焙火作坊,灶膛里黑黢黢的,像一张张没了生气的嘴。

往日里,即便是淡季,也总有那么几口灶是温着的,用来焙制茶点,或是烘干些杂物,那股子松柴混合着茶香的烟火气,是云记的魂。

如今,魂散了。

工人们被集中在新建的玻璃暖棚里,美其名曰“技术学习”,可手里既没有鲜叶,炉膛里又没有火,学什么?

大家围坐在一起,起初还聊聊联营分红的美好前景,渐渐地,话少了,只剩下搓麻绳的“沙沙”声。

这些麻绳本是用来捆扎茶箱的,如今倒成了众人百无聊赖之下,打发时间的唯一营生。

阿粪桶蹲在暖棚的墙角,他没跟着搓麻绳。

他正摆弄着一个用旧铁皮敲敲打打焊出来的方盒子,下面还留着个小口,似乎是添柴用的。

他将几片去岁的枯叶放进去,点上火,看着那点微弱的烟气在盒子里打转,然后慢悠悠地从顶上的小孔里冒出来。

“茶叶不怕冷,”他对着那盒子自言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安静的暖棚,“怕的是人心里没火。”

暖棚里搓麻绳的沙沙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墙角那个佝偻着身子、摆弄着破铁皮的汉子身上。

他胸前那块“护土奖”的黄铜牌匾,在棚顶透进来的天光下,反射出一点黯淡却执拗的光。

谢云亭就站在暖棚门口,他默默地看了半晌,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第二天清晨,卯时刚过,云记的骨干和各村的代表就被召集到了谢家祠堂。

祠堂里没有点香,只在正堂供桌上,摆着一只半人高的黑釉陶坛,坛口用红布和火漆封得死死的。

这是云记最后的家底,也是谢云亭藏得最深的秘密——一坛在抗战最艰难时,用数万斤上等祁红,以古法九蒸九晒凝炼而成的陈年茶膏。

其价值,早已无法用金钱衡量。

众人看着这坛茶膏,不明所以,窃窃私语。

“东家,这是……”小顺子忍不住问。

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跟在身后的小学徒,而是云记独当一面的大账房,可此刻,他的眼神里依旧充满了对谢云亭的全然信赖。

谢云亭没有回答,他亲自上前,用小锤敲开火漆,揭开红布,一股醇厚到极致、仿佛凝固了时光的茶香,瞬间弥漫了整个祠堂。

那香味霸道而又温润,只闻一下,就让人觉得四肢百骸都舒泰了。

“都说要等上头的风来,我们才能生火。”谢云亭的声音在寂静的祠堂里回响,清晰而有力,“可徽州的茶,等过谁?云记的茶,又等过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风不来,我们就自己生火!”

他转身对小顺子说:“去,把库房里那几口大锅抬出来,把这坛茶膏化开,按人头分下去。兑上热水,就是最好的暖身茶。告诉工人们,饭可以少吃一顿,茶不能断。云记的人,骨头里得有茶气撑着!”

接着,他又下了一道命令:“小顺子,你带人把云记创立以来十年的所有账册,全部拆解!我不要流水,不要盈亏!我要采青的时辰,要焙火的曲线,要每一批货从黟县到上海的运输损耗!我要把它们整理成册,名字就叫《茶事备要六策》!”

他又转向沈二嫂:“二嫂,你德高望重,我请你出面,牵头组织一支‘轮工队’。现在黟县天冷,土还没化透,但婺源地势低,春芽早。让咱们黟县的壮劳力,先去帮婺源的兄弟们翻土、固垅。等咱们这边的活儿来了,他们再过来帮忙。浮梁的焙工手艺好,眼下没活干,就组织他们去汉口,那里茶季晚,咱们帮那边的茶厂代工,工钱归联营社,人不能闲着!”

一连串的指令,如连珠炮般发出,没有一丝犹豫。

祠堂里的人们,从最初的愕然,到渐渐地眼冒精光。

那股被压抑了三天的火,瞬间被重新点燃了!

周同志就是在这时赶来的。

他本是来安抚人心的,却看到了一副他完全没想到的景象。

茶农们不再是愁眉苦脸地枯坐,而是人手一本刚刚用油墨印出来的、还散发着味道的《茶事备要六-策》,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对着上面的图表和时节表,激烈地讨论着。

“你看,这上面说,谷雨前三天的午时,咱们这片阳坡的茶,青气最足,得抢在那时候采!”

“老刘头,你们村的焙火师傅下个月得去休宁支援,咱们这边的青壮年跟他们换,去帮他们挑土!”

周同志看着这番景象,手里准备好的安抚说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走到谢云亭身边,看着那些手绘的图表,上面精确地标注着不同海拔、不同坡向的茶园在不同节气下的最佳采摘时间,甚至还有不同木柴焙火的温度曲线对比。

他不禁感叹:“谢先生,你们……你们这是把生意,做成了一门学问啊!”

然而,这股自救的热潮仅仅持续了两天,一纸更冰冷的通知,便如同一道惊雷,从县里劈了下来。

“为加速社会主义改造进程,经上级研究决定,所有私营手工作坊,须即刻合并入国营茶厂,所有生产设备统一登记上缴,人员听候统一安排。”

消息传来,刚刚燃起希望的茶农们瞬间炸了锅。

祠堂里挤满了人,群情激愤。

“凭什么!这作坊是我们一砖一瓦盖起来的!”

“设备上缴了,我们用什么制茶?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东家!不能答应!大不了,咱们跟他们拼了!”沈二嫂一拳砸在桌上,双眼通红。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谢云亭却异常平静。

他没有动怒,更没有说一句抗争的话,反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沏了一壶茶,请周同志坐下。

周同志的脸色也很凝重,他知道这个命令太过粗暴,但这是上面的决定,他只能执行。

谢云亭将一杯琥珀色的茶汤推到他面前,缓缓开口:“周同志,我理解新政权要有新气象。这云记,从根上说,也不是我谢云亭一个人的。”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连夜拟好的文书,不是抗议信,而是一份《联营技术托管协议》草案。

“我愿意,将‘云记’这个牌子,以及所有的经营权,无偿交给国家。”谢云亭的声音沉稳如初,“但是,我有一个请求。生产,希望能保留我们现有的联营模式,让我们自己组织。云记所有的制茶师傅,都可以派驻到国营茶厂做技术指导,但请不要干预我们茶农自己的生产安排。”

他看着周同志震惊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道:“周同志,我交的是‘罐’,不是‘根’。只要这古法焙火的手艺还在茶农手里,这火种,就永远不会灭。”

当夜,苏晚晴亲自带着誊抄好的三份副本,连夜坐船,分送县城、徽州府、安庆三地的工商改造工作组。

她没有哭诉,也没有争辩,只是将那份协议,连同小顺子整理出的另一份数据报告,静静地放在了每一位负责人的桌上。

报告上清楚地写着:过去一年,“云记”模式带动周边六县茶业增收共计三十七万担,直接培训出能独立制茶的学徒一千二百余人,间接解决了上万人的生计。

若强行收编,生产停滞,技术断层,恐伤及民心,影响春茶收购大计。

在安庆,一位参加过长征的老干部,彻夜未眠,翻看着那份详尽的数据和那份出人意料的协议。

天亮时,他猛地一拍桌子,对身边的秘书说:“马上给地委发电报!这不是资本家在讨价还价,这是真正种茶的菩萨在为国分忧!”

三天后,一纸盖着红色大印的批复火速下达:鉴于皖南茶区情况特殊,暂缓整合,同意以“云记联营社”为基础,进行“公私合营、技术托管”试点。

消息传回,整个徽州茶山一片欢腾。

谢云亭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份原本准备好的、措辞激烈的抗议文书,亲手投入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只说了一句:“信字落地,比金子还沉。”

当晚,阿粪桶带着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扛着石碑和工具,在云记那片最早的茶园里,立起了第一块“共耕碑”。

石碑上,密密麻麻地刻着所有参与联营的户主名字。

沈二嫂端着一碗刚刚炒出的、还带着锅气的毛峰新茶,走到碑前,先洒了一半在地上,敬天,敬地,敬祖宗。

然后,她将剩下的一半,不由分说地塞进了谢云亭手里。

“东家,”她看着他,眼眶发红,声音却无比响亮,“喝了这碗茶,从今往后,你就是咱们自己的人了!”

深夜,万籁俱寂。

谢云亭独坐在书房,窗外的喧嚣早已散去。

他翻看着桌上孩子们抄写的《茶田十问》,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忽然,他脑海中那个熟悉多年的界面,极轻微地闪动了一下,一行从未见过的小字,缓缓浮现:

【环境适配度:100%。茶圣系统,任务完成。】

随即,那陪伴了他半生的蓝色光幕,如同烟尘一般,悄然消散,再无踪迹。

谢云亭怔了半晌,随即释然一笑。他合上册子,站起身,推开窗户。

远处,漆黑的山脊上,几点灯火正缓缓移动,连成一线,像一条流淌在夜空中的星河。

那是轮值巡视茶园的茶农们,提着灯笼,走过一层层的梯田。

他知道,这片土地上,有些东西,已经再也夺不走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芬芳的夜风,那风中,似乎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意。

连日来的晴好天气,让空气干燥得有些过分,此刻,这丝潮润仿佛是某种预兆。

山里的飞虫低了许多,远处的蛙鸣也似乎比往日更加密集、聒噪。

天空中的星月,不知何时被一层薄薄的、肉眼难以察觉的云翳,遮去了最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