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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层薄薄的云翳,像是给夜空蒙上了一层宣纸,洇开,变厚,终是化作了墨。

子夜时分,第一滴雨砸在祠堂的青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脆响。

紧接着,便是千千万万滴,连成一片,织成一幕,将整个徽州茶山都笼罩在无尽的雨幕之中。

一场迟来的梅雨,以一种蛮不讲理的姿态,席卷了皖南。

一天,两天……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起初,茶农们还庆幸着,这雨水滋润了旱了许久的茶树。

可到了第三天,气氛就变了。

晒场上,雨水汇成了溪流,泥泞不堪。

新建的玻璃暖棚,也只能庇护有限的茶青,棚内湿气蒸腾,几近饱和。

从各村联营社传来的消息,如同这阴雨天一般,一个比一个更让人心头发沉。

新采的鲜叶已经堆积如山,叶片边缘开始泛出不祥的红边,那是霉变的前兆。

空气中,那股清冽的茶香,正一丝丝地被腐败的酸味侵蚀。

若三日之内无法完成初制,杀青烘干,那么整个徽州茶区,这一整季的春茶,数万茶农一年的心血,将尽数化为腐草!

祠堂里,紧急召集的会议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东家,不能再等了!”一个村的代表猛地站起来,嗓音嘶哑,“再等下去,咱们都得去要饭!”

“用煤!烧煤烘!”有人提议,“总比看着茶叶烂掉强!”

小顺子立刻摇头,他摊开一本账册,上面用朱笔标出了刺目的数字:“煤价已经涨了三倍,黑市都买不到。况且,咱们的焙房都是按松柴的火路设计的,煤火烟气重,火性燥烈,一不小心,上好的兰花香就成了烟火料,那‘云记’的招牌就砸了!”

一时间,众人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窗外哗哗的雨声,像是在嘲笑着所有人的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祠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谢云亭走了进来,他刚从山上的茶园巡视回来,蓑衣斗笠都在滴水,裤腿上沾满了泥。

他脱下湿透的蓑衣,随手挂在门后的衣架上,雨水顺着蓑衣的缝隙淌了一地。

他环视了一圈堂内众人脸上绝望的神色,没有说一句安抚的话,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老天收了阳光,咱们借点人火。”

半个时辰后,云记所有工匠和各村的青壮年代表,都跟着谢云亭来到了后山一处偏僻的所在。

这里曾是抗战时期挖的防空窑洞,废弃多年,洞口长满了藤蔓和杂草。

“东家,来这儿干啥?这洞里阴森森的,怕是还有蛇!”有人不解地问。

谢云亭没有回答,他提着一盏马灯,率先弯腰走了进去。

窑洞内阴凉干爽,深入山体腹地,常年保持着一个相对恒定的温度和湿度。

“这里,就是咱们新的焙房。”谢云亭用马灯照亮了洞壁,“地热恒温,最能控湿。外头下刀子,里头也影响不了分毫。”

众人恍然大悟!

阿粪桶一拍大腿,他那双总在琢磨东西的眼睛里放出光来:“东家高明!这叫‘借地利’!我再给它添个‘人和’!”

说罢,他当即就地取材,捡起几根被雨水打落的粗壮竹子,比划起来:“把窑洞分段,灶台设在最里头,用竹管串联,把灶膛里多余的余热引出来,从洞顶走,一路通到洞口。这样一来,热气不浪费,还能从里到外形成一个温度递减的‘循环暖流道’!烘干、提香,一道工序不落!”

谢云亭赞许地点了点头,立刻看向小顺子:“你带人算,根据窑洞长度和竹管口径,算出每节管道的大致温度区间,用石灰在管壁上做好标记。每一批茶叶进去,由谁负责、哪个时辰、在哪段管道,全部记录在案!”

他又转向沈二嫂:“二嫂,发动村里的女人们,编草帘,要密实!窑洞口要搭风道,不能让雨水灌进来,也不能让湿气倒流!”

“好嘞!”沈二嫂一撸袖子,巾帼不让须眉,“男人借火,我们女人就给这火,安个家!”

一声令下,整个徽州茶山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

沉寂的茶农们不再枯坐唉叹,他们扛着锄头、铁锹,冲进雨幕,清理窑洞,开挖烟道。

成百上千的男女老少,排成长龙,冒着大雨轮班挑柴、运叶,从山脚到后山窑洞,泥泞的山路上,一盏盏马灯连成了一条摇曳却不曾熄灭的火龙。

周同志就是在这样的雨夜,带着省里派下的救灾物资——几车油布和粮食,赶到黟县的。

他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惊了。

没有混乱,没有争抢。

百姓们自发组织起了“三班倒”,一队人挖土,一队人运料,一队人回去吃饭歇息,轮换井然。

他甚至看到,一群半大的孩子,背着小小的竹篓,正将打碎的炭屑一点点运送到窑洞口,给焙火师傅们备用。

整个场面,繁忙、紧张,却又有一种奇异的秩序感。

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窑洞口,小顺子正带着几个年轻的学徒,拿着账册和墨笔,给每一筐即将入洞的茶青挂上一块小木牌。

“周同志,您来了。”小顺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对他点头致意。

周同志拿起一块木牌,上面用简码写着“卯-南坡-张三-柒”,他不解地问:“小顺子同志,这……是何意?”

“回周同志,”小顺子指着牌子,眼中满是自豪,“‘卯’是采摘时辰,‘南坡’是地块,‘张三’是采茶人,‘柒’是今天的第七批。这叫‘茶引编码’,等茶叶制成了,只要一看这个牌子,就能查到它所有的来龙去脉。万一品质出了问题,我们能精确到是哪个人、哪个环节的疏漏。”

周同志拿着那块小小的木牌,只觉得它重逾千斤。

他忍不住问道:“这套法子……是谢先生教的?”

小顺子笑了,雨水顺着他年轻的脸颊滑落,他朗声道:“东家说,乱世靠胆,治世靠规。这天灾人祸就是乱世,咱们得有胆子跟它斗。可这上万人的营生,就是治世,得有规矩,才能长久。”

“治世靠规……”周同志喃喃自语,心中翻江倒海。

他原以为自己是来救灾的,却发现,这里的人们,正在进行一场远比救灾更深刻的变革。

暴雨连下了七天七夜。

第七日黎明,雨势渐歇,天空透出鱼肚白。

当第一批上千斤的干茶从“地下焙房”里抬出来时,所有守在洞口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箱盖揭开的瞬间,一股凝练而清越的兰花香气,夹杂着松木焙火的独特暖意,猛地窜了出来,仿佛能将连日的阴霾都驱散。

那干茶条索紧结,色泽乌润,不见丝毫霉气。

谢云亭亲自取了一撮,置于审评碗中,注入沸水。

汤色迅速化开,澄黄明亮,宛如上好的琥珀。

他没有喝,只是将杯盖凑到鼻尖,闭目轻嗅。

良久,他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

成了。

“好香!好香的茶!”人群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

这时,墨盏先生拄着竹杖,在两个后生的搀扶下,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了过来。

他捻起一片泡开的叶底,凑在眼前细细端详,只见叶片舒展,边缘红匀,柔韧鲜活。

老先生浑浊的眼中,泛起一层水光,他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感慨:“昔年,祁门八十四坊,各家焙火之术秘而不传,视为命根。今朝,徽州百村千户,共守一炉火,同舟共济。谢先生,此非技艺之胜,乃人心之通啊!”

消息如长了翅膀般传开,外县那些同样遭受雨灾的茶区,纷纷派人前来取经。

谢云亭没有藏私,他索性在窑洞前挂起了“焙火七日实训营”的牌子,不限地域,不收学费,食宿自理。

唯一的结业条件,便是每位学员必须带回一套完整的《地下焙房建造与管理规程》,并在当地立碑为誓,将此法公之于众。

第一批三十名学员结业那天,天空终于彻底放晴,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洒满了劫后余生的山谷。

阿粪桶站在窑洞口,看着那一道道金色的光柱,咧开大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得像个孩子:“东家,你看!咱这人间的火,终于烧得不怕天哭了!”

当晚,喧嚣散尽,谢云亭在书房整理着小顺子递上来的焙火数据。

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被悄悄从门缝里塞了进来。

信封里没有信纸,只有半片破碎的火漆印,边缘还残留着被烈火灼烧过的痕迹。

那暗红色的蜡块上,是一个残缺的“谢”字。

正是当年谢家茗铺用作最高信誉凭证,却在家族覆灭时遗失的那一枚!

火漆印的背面,用朱砂写着三个血红的字:

“你还记得?”

谢云亭凝视着那半片火漆,手指微微颤抖。

他沉默了许久,缓缓起身,走到祠堂。

当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他将这半片火漆,小心翼翼地嵌入了新制成的《共焙章程》的木匣封面凹槽内,不大不小,严丝合缝。

风雨初歇的夜,格外安静。

窗外,有风穿过竹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低语,又像是在叩问。

霜降又至,距那场以火立誓、焚尽旧种的冬夜,已是第三个年头。

谢云亭摩挲着木匣上那冰冷的火漆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