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时,冬日的第一缕曦光尚未能驱散山间的寒雾。
云记茶坊的门前,却已有了动静。
“吱呀——”
老旧的木门被从内拉开,立在门口的正是谢云亭。
他一夜未眠,眼中有血丝,精神却异常清明,像一壶静置了一夜、沉淀了所有杂质的隔夜茶,清冽而通透。
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推着一辆造型古怪的独轮车,嘎吱作响地滚过冻得发硬的泥路。
是阿粪桶。
他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第一批返岗的茶工,他们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惶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踏实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安稳。
阿粪桶今天没挑他那宝贝粪桶,而是推着这辆他捣鼓了半宿的“暖窖轮肥车”。
车上焊着一个铁皮炉子,下面连着风箱,能将燃烧的炭火热气通过管道,均匀地吹进堆肥的窖坑里,加速发酵。
这是他琢磨出来,应对春寒、提前“醒土”的土法子。
他看见门口的谢云亭,黝黑的脸上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两排白牙,像是要把满心的欢喜都笑出来:“东家,起这么早!我瞅着这天,今年春芽怕是要早哩!土也醒得快!”
他的胸前,小心翼翼地挂着一枚黄铜牌匾,用一块崭新的红布细细地包着边缘,生怕磕了碰了。
那是他昨天刚领回来的、云记第一届“护土奖”的奖牌。
这荣誉,比他当年捡回一条命还让他觉得金贵。
谢云亭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他走下台阶,迎了上去,没有多言,只是重重地拍了拍阿粪桶结实的肩膀。
然后,他转身从门边的茶水桶里,舀起一杯早已备好的茶,递了过去。
“暖暖身子。”
阿粪桶受宠若惊地接过,茶汤入手温热,一股熟悉的、沁人心脾的兰花香气扑鼻而来。
他低头一看,只见琥珀色的茶汤澄澈透亮,没有一丝杂质,叶底在杯中缓缓舒展,根根分明。
正是那款三十年来,支撑着云记从无到有、从黟县走向上海的兰香祁红。
他仰头一口饮尽,一股暖流从喉头直落腹中,瞬间驱散了全身的寒意。
那股熟悉的、带着山野气息的兰韵在舌尖和喉底久久回荡,一如初心。
他嘿嘿一笑,将茶杯还给谢云亭,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更加卖力地推起了他的宝贝车子,那“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是新时代开启的序曲。
谢云亭目送着他们走进作坊,正要转身,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却卷着尘土,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车上下来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位穿着中山装、面容严肃的中年干部。
他径直走到谢云亭面前,伸出手,自我介绍道:“谢云亭先生?我是周淮安,负责皖南地区的工商联络工作。”
周同志的手掌宽厚有力,眼神锐利如鹰,带着审视的意味。
他此行的目的很明确,传达新政权对私营工商业的初步政策精神,并对云记这个在徽州地区举足轻重的茶号进行“思想摸底”。
在他来时的预想中,这必然是一场艰难的拉锯战,他甚至准备好了一整套说辞,来应对这些民族资本家们可能的抵触、试探与讨价还价。
“周同志,请进。”谢云亭的态度不卑不亢,将他请进了平日里接待客商的雅间。
没有过多的寒暄,周同志开门见山,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开篇便是关于“公私合营”和“统购统销”的政策方向。
他一边讲解,一边观察着谢云亭的反应,准备迎接意料之中的震惊或抗拒。
然而,谢云亭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波澜不惊。
待周同志说完,他并没有反驳或提问,而是从身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叠厚厚的、用毛笔小楷誊写得工工整整的册子,推到了周同志面前。
封面上,是五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联营章程草案》。
周同志一愣,疑惑地翻开。
第一页,土地归社,茶农以地入股;第二页,设备共用,云记所有制茶设备无偿提供给联营社;第三页,利润分配,扣除成本税收,五成归全体社员按工分、地股分红;第四页,技术公开,云记所有改良工艺,包括《松柴焙火十二时辰诀》,对联营社员免费培训……
周同志越看越心惊,这哪里是一个资本家在讨价还价,这分明是比他带来的初步政策还要激进、还要彻底的方案!
他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谢云亭,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谢先生,你这是……图什么?云记是你半生心血,这么一来,它就不完全是你的了。”
谢云亭没有直接回答,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扇雕花的木窗。
窗外,是连绵起伏的茶山,晨雾正在散去,一排排茶树如同绿色的波浪。
远处,依稀可见采茶女们星星点点的身影,还有学堂里传来的阵阵读书声。
“我图的,”谢云亭的声音很轻,却仿佛能穿透这三十年的风雨,“图以后的孩子们,还能闻到真正的茶香,而不是掺了沙子、染了颜色的毒茶。图他们说起徽州的茶,脸上是骄傲,不是羞耻。”
周同志怔住了。
他看着谢云亭的背影,那背影并不伟岸,却在这一刻显得无比坚实。
他原以为自己是来“教育”一个资本家的,却没想到,自己反倒被上了一课。
这股风,很快就从云记吹遍了整个徽州。
三天后,在婺源的萧江祠堂,沈二嫂召集了来自婺源、浮梁、祁门、歙县、休宁、黟县的茶农代表。
祠堂里,香烟缭绕,气氛庄严肃穆。
沈二嫂站在刻着“经训”二字的牌匾下,将谢云亭那份《联营章程草案》用最朴素的方言,一字一句地念给所有人听。
念完,她拿起一方鲜红的印泥,看着台下上百双渴望又带着一丝疑虑的眼睛,用她那沙哑却洪亮的声音大声宣告:“我沈秀英不识字,也不会讲大道理!我只晓得,当年要不是东家带头烧了那些害人的洋茶种,我们早就饿死、冤死了!现在,路摆在面前,信谁?我不靠天,不靠神仙皇帝!就靠咱们自己这把子力气,这颗还没黑掉的良心!”
说罢,她走到那份被命名为《六县茶农联营约》的契书前,没有用笔,而是伸出她那粗糙黝黑、布满老茧的大拇指,重重地按下了一个鲜红的手印!
“我签!”“算我一个!”“还有我们村!”
祠堂里瞬间沸腾了!
茶农们一拥而上,一个个郑重地在契书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开。
祁门一家与谢家有百年恩怨的老茶商,听闻此事后,沉默半晌,竟亲手将自己店铺里悬挂了三代、引以为傲的“百年真香”金字匾额取下,一斧子劈成了柴火,点燃了自家的灶膛。
他对伙计们说:“宁可无店,不可无信!从前的规矩,过去了!”
傍晚,苏晚晴在书房里为谢云亭整理书稿。
她找到了他昨夜写下的《云记四约》手稿——“一约茶品,唯真不伪;二约茶价,唯实不欺;三约茶人,唯信不负;四约茶魂,唯民不忘。”字迹沉稳,力透纸背。
可当她翻到背面时,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角旋即泛起了晶莹的泪光。
手稿的背面,画满了孩童们歪歪扭扭的涂鸦。
有的是一棵茶树,有的是一个茶壶,旁边还用铅笔写着同样歪扭的字迹,正是谢云亭教给孩子们的《茶田十问》:“茶为谁种?茶为谁采?茶为何价?……”
这时,谢云亭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枚新刻好的木质印章,轻轻放在了书案上。
苏晚晴拿起一看,那不是云记用了几十年的火漆印,也不是谢家祖传的铜牌。
印章的图案很简单,是两只手共同捧着一杯清茶,下方刻着一行极小的字。
“此印不在泥上,在人心。”苏晚晴轻声念出,抬头望向丈夫,眼中尽是缱绻与懂得。
他真的,回家了。
午后,谢云亭独自一人,沿着熟悉的山路巡视茶园。
他没有再下意识地分析土壤的湿度、空气的温度,只是凭着感觉,走走停停。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山顶那棵百年老母树旁。
他靠着粗壮的树干坐下,闭上眼小憩。
山风拂过,茶涛阵阵。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一袭白衣、身姿飘逸的背影,立于昔日大上海的万丈红尘江岸。
那白衣客缓缓转身,冲他回眸一笑,嘴角微微扬起,带着一丝释然与解脱。
随即,身影渐渐化为虚无,散作无数个采茶人、制茶工、挑夫、学童的剪影,融进了漫山遍野的茶园之间,随风飘散。
谢云亭猛然睁开双眼。
眼前再也没有任何虚幻的数据界面,没有了品质分析,没有了工艺提示。
唯有青山叠翠,云雾流转。
鼻尖,一缕若有若无的兰香悄然浮动——那是深埋在记忆里的味道,也是属于未来的气息。
当晚,新一期的《新民晚报》以头版头条刊发了一篇特稿,标题是:“茶圣未走,茶魂已归”。
文章配发了一张照片,正是艾琳纪录片中的一帧画面——谢云亭双膝跪地,亲手将一捧混着茶灰的泥土,覆盖在那罐绝品祁红之上。
同一时间,艾琳剪辑出的纪录片片段,在上海的几家大光明电影院片前首次公映。
当画面定格在谢云亭那双布满老茧与伤痕、却无比坚定的手时,影院里一片寂静。
而在皖南无数个村落的油灯下,白天还在田间劳作的茶农们,正默默地翻开一本本油印的《茶民录》。
邻家院子里,传来孩子们清脆的背诵声:“……宁可三年无茶,不可一日失信。火光映天,焦土之上,唯人心不死。”
谢云亭就坐在自家的院中,听着远处随风飘来的琅琅童音,石桌上,放着阿粪桶早上还回来的那只茶杯,里面的茶早已冷透。
他端起茶杯,迎着漫天星光,将那杯冷茶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汤滑过喉咙,起初是淡淡的苦涩,但片刻之后,一股悠长而甘醇的甜意,从舌根深处,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弥漫开来,充盈了整个口腔。
他放下茶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着远方连绵的、隐入夜色的群山轮廓,轻声喃喃自语。
“回甘了。”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新签的联营约墨迹未干,茶农们的心气正高,整个徽州茶山都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之中。
然而,在这片勃勃生机的表象之下,一种异样的寂静,正悄然蔓延。
云记那几十座彻夜不息的焙火作坊里,往日熊熊燃烧的灶火,已经静静地熄了三日。
松柴不再噼啪作响,空气里少了那份熟悉的烟火暖意,只余下料峭春寒,无声地侵入每一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