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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未亮,冬日的徽州还沉浸在深蓝色的寂静里。

黄山脚下,那片曾因焚烧劣种而焦黑,后又被新绿覆盖的茶园空地上,已是人影幢幢。

没有喧哗,没有交谈,只有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和压抑的呼吸。

百十号人,从白发苍苍的老人到刚会走路的孩童,都默然肃立,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

他们的目光,都投向圆心那一方刚平整出来的黄土地。

沈二嫂走在最前面,她那双曾因丈夫冤死而哭肿的双眼,今日格外明亮。

她与几个最健壮的茶农一起,肩上扛着一尊巨大的陶瓮,步履沉稳如山。

瓮身粗粝,未上釉彩,只在腹部用最古老的篆法刻着五个字:待百年后启。

人群自发让开一条通路。

紧随其后的是阿粪桶,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浑身污泥、连名字都没有的挑粪工。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干净短褂,肩上挑着两只木桶,里面盛的不是秽物,而是他跋涉十里,从老母树下的龙脉泉眼旁,亲手筛出的三合粉。

他将桶放下,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东家说过,这土养过好茶,封住的也该是一颗好心。这土,最干净。”

人群中,一根青竹杖点地的笃笃声由远及近。小桃枝来了。

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瑟缩在墙角的小盲女。

岁月将她的身形抽长,也为她那张清秀的脸庞添了几分超然物外的沉静。

她拄着竹杖,目不能视,脚步却不偏不倚,一步步走向人群中央那座临时搭建的低矮高台。

她今日的身份,是诵词人。

就在此时,一条田埂小路上,一个蹒跚的身影正朝这边急赶。

是庚叔。

老邮差的腰背更弯了,跑起来仿佛随时会被脚下的泥块绊倒。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高高举着一封薄薄的电报纸,像是举着一道催命的符,又像是一面救命的旗。

他穿过人群,径直奔到谢云亭面前,将那张因汗水而微微濡湿的纸条塞进他手里,大口喘着气:“东家……程会长……程九章的……最后一封电报,从上海发来的。”庚叔扶着膝盖,咳了半天,才缓过劲来,浑浊的老眼里闪着复杂的光,“我送了一辈子信,这一封,最重。”

谢云亭展开纸条。

上面没有多余的问候,只有一行字迹潦草的留言,仿佛是在颠簸的船舷上写下的:君不负时代,时代未必不负君。

保重。

他凝视着那行字,良久。

程九章终究是走了,带着他的黄金和他的生存法则,消失在茫茫大洋之上。

他们的路,在这一刻,彻底分岔。

谢云亭没有将纸条收起,而是手指翻飞,将它细细地折成了一只小小的乌篷船。

他走到那尊陶瓮前,轻轻将纸船放入瓮底。

“九章兄,”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风能听见,“那就让它替我去看看,下一个春天是什么模样。”

做完这一切,他退后一步,朝高台上的小桃枝微微颔首。

小桃枝深吸一口气,清冷的嗓音蓦然响起,如古井回音,如清泉击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茶民录·焚种录》。”

“庚辰年霜降,洋行劣种祸乱徽州,茶价崩毁,民不聊生。云记东家谢云亭,率百农聚于老茶园,焚劣种三千担……”

她的声音不带情感,却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每念一句,底下的人群便齐齐低头,双手于胸前合十,像是在祷告,又像是在忏悔。

“……宁可三年无茶,不可一日失信。火光映天,焦土之上,唯人心不死。”

当小桃枝念到那句“东家未令,民心自决”时,一直静立的谢云亭缓缓闭上了双眼。

刹那间,万籁俱寂,风声、人声、呼吸声全都消失。

他仿佛听见了另一种声音,那是从遥远的过去传来的,是无数双赤脚踏过茶园泥土的声音,是清晨采茶女指尖捻动新芽的声音,是学堂里孩童背诵“茶为谁种”的琅琅书声……这些声音汇成一股温暖的洪流,穿过三十年的风雨,涌入他的心底,冲刷着那些伤疤、仇恨与疲惫。

他睁开眼,眼底一片澄澈。

小桃枝的诵读结束了。

谢云亭亲自从身旁的木箱中,捧出最后一罐用锡纸密封的茶叶。

那是云记集三十年工艺之大成,用老母树上最后三两春尖焙出的特制兰香祁红。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陶瓮正中,稳稳地立在那只纸船之上。

封罐开始。

他亲自动手。第一层泥,掺了焚种那日留下的茶灰,由沈二嫂递上。

第二层泥,混了龙脉泉眼的清泉,由阿粪桶拌匀。

第三层泥,用了最纯净的三合粉,由在场所有茶号的老师傅们,一人一捧,共同添入。

三层封泥完毕,谢云亭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不是云记如今名震天下的火漆印,而是一块斑驳的黄铜牌,是他父亲留下的、谢家茗铺唯一的遗物。

铜牌早已磨损得看不清纹路,唯有在某个特定的角度,依稀能辨认出“真香”二字。

他将铜牌在唇边,轻轻吹了一口气,仿佛要吹去三十年的尘埃与血泪。

然后,他拿起一枚全新的、只刻了一个“信”字的火漆印章,与那枚旧铜牌并排,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按在了湿润的封泥之上!

“噗——”

泥土与印章结合的瞬间,那片早已沉寂的识海深处,仿佛有一道微弱的金光闪过,化作半句残破的古语,一闪即逝:

“香尽处,即是归来路。”

随后,再无声息。他心中的那座神龛,彻底空了,也彻底满了。

不远处,艾琳半跪在泥地里,手中的摄像机镜头死死锁住那个画面。

她没有去拍谢云亭肃穆的脸,也没有去拍众人虔诚的神情,而是对准了谢云亭那双按在封泥上的手。

那是一双怎样的人手啊。

布满了深刻的老茧,指节粗大,掌心和指缝间布满了早已愈合又裂开的口子。

这双手,曾握过茶行里最精密的戥秤,也曾握过救济灾民的冰冷锄头;曾签下过价值万金的商贸契约,也曾在病农发烧的额头上探过温度;曾亲手焙出惊艳上海滩的绝品好茶,如今,正一捧一捧,亲手将自己的半生荣耀与信念,埋入这片养育了他的土地。

这不是告别,是播种。

人群最后方,须发皆白的墨盏先生悄然转过身,用宽大的袖袍拭去眼角的泪。

他曾是徽州八十四坊的守峒人,守着旧时代的秘密与规矩。

他低声对身旁的弟子说:“记下来。从前,八十四坊守秘,是怕江湖亡了。今日,云记封罐,是盼着天下新生。江湖是变了,可这茶里的人心,没变。”

仪式结束,人群渐渐散去。

天色彻底大亮,冬日的太阳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照在那个新堆起的小小土坟上,像是一座无字的碑。

夜深人静,寒风呼啸。

阿夯的儿子,那个从汉口赶回来的少年,独自守在土坟前。

他肩上披着一件厚实的蓑衣,怀里抱着一本用油纸包着的破旧笔记本,借着微弱的月光,一笔一划地在上面抄写着什么。

仔细看去,正是云记公之于众的《松柴焙火十二时辰诀》基础篇。

远处,一豆灯火摇曳着靠近。

是小顺子,他提着一盏防风灯笼,手里还拿着两个热乎乎的烤红薯。

他没说话,只是将一个红薯递给少年,然后在他身边坐下,将灯笼放在两人中间。

“东家让我来替你。”小顺子说。

少年摇摇头,啃了一口红薯,含糊地说:“不用,我爹说了,第一夜,得我们自己人守。”

两人相对无言,唯有风穿过林梢的声音,如泣如诉。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山顶,那棵百年老母树下,一枚深埋土中的、刻着“根”字的火漆印,似乎与整片山脉的律动达成了某种古老的契约,静静地汲取着大地深处的力量。

风穿林梢,带来远山清冽的寒意,也像是在吹拂着一夜之后,即将苏醒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