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如丝,连下了三日。
潮湿的寒意从每一条门缝、每一块青石板下渗出来,将整个黟县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静默之中。
胜利的欢腾被这连绵的雨水冲刷冷却,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的、等待宣判般的肃穆。
谢家老宅,书房内,一灯如豆。
谢云亭独坐案前,窗外是沙沙的雨声,衬得室内愈发寂静。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制茶,只是从一口上了锁的樟木箱里,取出了一叠厚厚的册子。
那是云记三十年来的茶引存根。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泛黄的毛边纸,从第一张“云记·兰香初焙”的试制品,上面还带着他当年学徒时略显稚嫩的印鉴;到后来名震上海滩的“一品祁红”,火漆印鲜红如血;再到战时,那些用以换取药品、枪支的军需凭证,每一张的背后,都压着一段命脉,系着无数人的生计与生死。
他翻开另一本册子,是云记最原始的工人名册。
油灯的光晕下,一个个名字鲜活起来。
“阿粪桶”,本名无人记得,旁边是他用尽全力按下的、沾满泥垢的红指印。
“沈二嫂”,泼辣的妇人,她的指印却格外清晰。
“白露爹”,指印浅淡,带着一丝颤抖。
这些粗糙的、朴素的、甚至有些肮脏的印记,此刻在谢云亭眼中,却比任何契约、任何金条都来得沉重。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一声闷雷在远山滚过,仿佛天地也在为这未定的命运,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吱呀——”
书房的门被推开,一股寒气裹挟着雨水的气息涌入。
程九章走了进来,他脱下湿透的呢帽,露出一张被忧虑和疲惫扭曲的脸。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径直将一个沉重的皮箱搁在谢云亭的书桌上。
“啪”地一声,箱扣弹开。
昏黄的灯光下,十根码得整整齐齐的金条,反射出冰冷而诱人的光芒。
金条旁,是一张印着洋文的船票,目的地:香港。
“云亭,”程九章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窗外的雷声听见,“烧了洋人的种子,你确实赢了民心,但也彻底断了和洋人、和南京那边的最后一丝情面。这山河要变天了,你我心里都清楚。‘资本’这两个字,在过去是灵药,可马上,就要变成剧毒。你手里的产业越大,将来死得越快。”
他顿了顿,指着金条和船票,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我不求你信我,只求你信这吃人的世道。带着晚晴走,去香港,凭你的手艺和这笔钱,到哪里不能东山再起?留得青山在,你还是茶王。若是留下……怕是连骨灰都留不下。”
谢云亭始终没有抬头看那箱黄金,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工人名册上。
他只是伸出手,将桌角一本翻旧了的、给孩童启蒙用的《茶田十问》推到程九章面前。
“九章兄,”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雷鸣,“你我小时候都背过。还记得第一问的答案吗?”
程九章一怔,下意识地看向那本书。
“茶为谁种?”
谢云亭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如洗:“为民则久,为利则乱。我若走了,徽州这片茶山,就真的乱了。”
程九章看着他那双眼睛,喉头滚动,最终颓然地合上皮箱,长叹一声,转身没入了雨夜。
次日清晨,雨势稍歇。林觉民来了。
这位曾经的洋行买办,如今云记的技术总管,神色比程九章还要紧张。
他屏退左右,从袖中掏出一卷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手抄本。
“东家,这是我默写了三遍的‘松柴焙火十二时辰诀’,还有兰香祁红的所有秘方,一字不差。”他将手抄本塞到谢云亭手里,嗓音因刻意压低而显得嘶哑,“程会长的话糙,但理不糙。我们可以走!把技术带走,把配方带走!山不转水转,只要人在,手艺在,您到海外,照样能开宗立派,做一代宗师!何必……何必把自己和这根眼看就要烂掉的朽木,钉在一起?”
谢云亭接过那本凝聚了他半生心血的秘方,却只是轻轻摇头。
“林先生,离了徽州的水土,离了这里茶农的手,这纸上的东西,就不是茶了。”他将手抄本放回桌上,反而取出一份新拟的文件,递了过去,“是标本。茶,必须长在土里,活在人心里。”
林觉民接过那份文件,只见封面上写着一行字:《民间茶业生产合作自治建议书》。
“这……”
“这,才是我要带出去的东西。”谢云亭的目光望向窗外,那里,是连绵起伏的茶山轮廓,“不是带去海外,而是带出这间书房,交给一个能让它活下去的人。”
话音未落,苏晚晴端着一碗姜茶走了进来。
水汽氤氲,映着她清瘦却无比坚定的脸庞。
她将茶碗轻轻放在谢云亭手边,目光扫过桌上的文件,柔声说道:“他们都劝你走,因为他们只看到云记是你建的。可他们忘了,当年你重建云记,靠的不是家底,不是什么秘方,而是大家伙儿,都肯信你口中的那句话,信你能带着他们过上好日子。”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进了在场两个男人的心坎里。
“这‘信’字,比黄金重,比秘方更难得。你若走了,不只是丢下一个产业,而是亲手砸了这徽州几十万茶农心里,最后的那一点光。”
正在此时,小顺子抱着一本崭新的账册快步走了进来,他脸上混杂着激动与不安,双手甚至有些微微发颤。
“东家,这是……这是咱们新合作社的预录册,我头一回用您教的那个新式复式记账法做的。”他将账册递上,封面上是他用最工整的字迹写下的八个大字:共耕、共享、共责、共信。
“昨晚,汉口分号的阿夯托人带信来,说他儿子大了,愿意子承父业,替咱们守着汉口的铺子,就算……就算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烧火焙茶,他也认了。”
谢云亭接过那本还带着墨香的账册,翻开首页。
那里,已经密密麻麻地登记了上百户茶农的名字,以及他们自愿入社的田亩数量。
他沉默了片刻,拿起笔,蘸饱了墨,在首页的留白处,写下了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信比金坚。
落笔的瞬间,那个陪伴他多年的鉴定系统,最后一次在他识海中浮现。
没有数据,没有分析,只有一行即将消散的金色小字——【承诺兑现率:99.8%,最终评定:茶圣之心,已成。】
随即,那片光幕如晨雾般悄然散去,再无踪迹。他不再需要它了。
黄昏时分,雨彻底停了。
一个身影冒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村口走来。
是周同志。
他一身灰布中山装,裤腿上沾满了黄泥,脸上却带着一种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灼热的理想主义光芒。
没有客套,谢云亭将那份《民间茶业生产合作自治建议书》递给了他。
周同志接过,没有坐,就站在廊下,借着最后的天光,一页一页,读得极其仔细。
他紧锁的眉头,随着阅读的深入,一点点舒展开来,目光也愈发明亮。
读完最后一页,他小心翼翼地将建议书折好,贴身放入怀中,然后对着谢云亭,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先生,”他抬起头,语气郑重无比,“我代表组织,也代表这片土地上的农民谢谢你。这份东西,比程会长带来的那些黄金,贵重万倍。”
说完,他便转身,再次踏入村道,背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与远山的轮廓之中。
谢云亭久久伫立在门廊下,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心中忽然一片澄明。
有些路,已经不必再用眼睛去“看”,只需用脚去走。
有些选择,也早已在心里沉淀落定,如同泡开的茶叶,静静归于杯底。
他转过身,望向宅院深处,那里,存放着云记最后、也是最精华的一批陈茶。
明天,将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他将亲手为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也为自己的前半生,封上最后一罐茶。
那罐茶,将不为贩售,不为留名,只为一个埋藏于心的誓言。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远处的窑火却一夜未熄,工匠们正在为明日的仪式,烧制最后一批特殊的火漆封印。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松木与陶土混合的、肃穆而古老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