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九点五十分,许沁提前十分钟走进孟氏集团第三会议室。
李文轩已经在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没动过的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
“李总,早。”许沁走到会议桌另一端坐下,将文件袋放在桌上。
“许总监。”李文轩的声音有些沙哑,“感谢您抽时间。”
“应该的。”许沁打开文件袋,取出一份薄薄的文件夹,“在正式谈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件事——凯恩资本要求三个月内启动上市,这个消息确切吗?”
“确切。”李文轩苦笑,“昨天下午,沈杰亲自到公司,开了董事会。如果不能在一个月内拿出可行的上市方案,凯恩就会启动撤资程序。”
“一个月……”许沁沉吟,“时间太紧了。就算我们现在加快算法评估,一个月也只能完成初步的数据收集,连分析报告都出不来。”
“我知道。”李文轩双手交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但这是我能争取到的最长时间。许总监,‘本草智能’是我十年的心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它……”
他没说下去,但许沁明白。
她翻开文件夹,里面只有两页纸。一页是时间表,一页是方案框架。
“李总,我问您一个问题。”许沁抬起头,目光平静而直接,“您想要的,到底是保住‘本草智能’这个公司,还是保住您在中医药数字化领域的技术积累和未来?”
李文轩怔住了。
这个问题,他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
“如果只是想保住公司,那我们可以签一个短期合作协议,用‘灵枢’平台的名义给你们背书,帮你们拖过这个坎。”许沁继续说,“但这样做,代价很大——你们必须接受极低的估值,凯恩资本会拿走大部分股份,您和团队可能会失去控制权。”
她顿了顿:“但如果是想保住技术和未来,那我们有另一种方式。”
“什么方式?”
“技术剥离,生态融入。”许沁将第二页纸推过去,“将‘本草智能’的核心算法团队和知识产权,以独立技术单元的形式,整体并入‘灵枢’平台。你们不再是独立的公司,而是平台的核心技术伙伴。凯恩资本持有的股权,可以转化为平台的部分期权,未来平台上市时兑现。”
李文轩接过那张纸,手有些抖。
纸上是一个复杂的架构图:“本草智能”的核心资产被拆解成几个模块,分别对应平台的不同层级。凯恩资本的股份被标记为“平台期权池预留”,旁边标注了行权条件和估值区间。
“这个方案……”李文轩深吸一口气,“沈杰不会接受的。他要的是独立上市,是快进快出。”
“所以他需要被说服。”许沁合上文件夹,“而说服他的筹码,不是我们现在能给出的数据,而是未来的想象空间。”
“什么意思?”
“昨天我和军方开了会。”许沁说,“ptSd数字化辨证模块三期试验即将启动,如果顺利,这套系统有机会成为军方心理健康服务的标准工具之一。而‘本草智能’的算法,如果能通过平台整合进这套系统,意味着什么?”
李文轩的眼睛亮了起来。
军方的背书,这是多少公司梦寐以求的。
“但这需要时间……”他喃喃道。
“所以我们需要给凯恩资本一个更大的饼。”许沁从文件袋里抽出另一份材料,“‘灵枢’平台的五年规划。预计三年内完成国内市场的生态布局,五年内启动出海计划。而‘本草智能’的FdA认证经验,将是出海的关键。”
她把规划书推到李文轩面前:“告诉沈杰,如果现在撤资,他只能拿回本金和有限的回报。但如果愿意等,等到平台出海的那一天,他的回报可能是十倍、二十倍。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本草智能’的技术必须深度融入平台,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文轩看着眼前的两份文件,一份是现实的方案,一份是未来的蓝图。他需要在这两者之间做出选择。
“许总监,”他抬起头,眼神复杂,“您为什么这么帮我们?以‘灵枢’平台现在的发展势头,完全可以找其他技术合作伙伴,没必要为了‘本草智能’费这么多心思。”
许沁沉默片刻。
“两个原因。”她说,“第一,你们的技术确实有价值。FdA认证的经验,国际学术圈的人脉,这些是短时间内无法复制的。第二……”
她顿了顿:“中医药数字化这条路很长,需要很多人一起走。如果每次遇到困难,都选择放弃同伴,那这条路只会越走越窄。我想做的,是建立一个良性循环的生态,而不是零和博弈的战场。”
李文轩看着她,许久,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他站起身,“我会和沈杰谈。但您得答应我一件事——如果这个方案能成,我和我的团队,要保留在技术研发上的自主权。”
“可以。”许沁也站起来,“平台会设立技术委员会,您会有一席之地。”
两人握手。
送走李文轩,许沁回到办公室,刚坐下,内线电话响了。
是孟宴臣。
“谈得怎么样?”
“初步共识。”许沁揉了揉太阳穴,“具体还要看李文轩能不能说服沈杰。”
“需要我做什么?”
“暂时不用。”许沁说,“对了,数据安全的全面审计,我让技术团队启动了。初步报告明天能出来。”
“好。”孟宴臣顿了顿,“妈刚才打电话,问你晚上回不回家吃饭。秦大夫让人又送了些药材过来,说要教你炮制方法。”
许沁心里一暖:“回。我六点前到家。”
“那我等你一起。”
挂断电话,许沁看了眼日程表。下午两点,她要参加郑敏教授主持的标准制定研讨会。四点,和法务团队讨论开放平台的合同范本。晚上六点,回家。
满满当当的一天。
但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节奏。
下午的标准制定研讨会,比预想的更激烈。
争议焦点还是那个老问题:中医师在数字化诊疗中的法律责任如何界定。
“如果完全由平台承担,那中医师可能会滥用系统,随便开方。”一位来自中医药大学的老教授说,“但如果让中医师全权负责,他们可能会因为担心风险,拒绝使用数字化工具。”
“所以我们需要分级。”许沁再次提出她的方案,“但这次,我想补充一点——建立‘数字化诊疗能力认证’体系。”
她打开投影:“中医师在使用平台前,需要完成在线培训和考核,获得不同等级的认证。等级越高,可以使用的功能越多,但需要承担的责任也相应增加。同时,平台会根据认证等级,提供不同层级的责任保险。”
“这个思路好。”郑敏教授点头,“既保证了专业性,又分散了风险。但培训和考核的标准,谁来制定?”
“可以由平台、中医药协会、法律专家共同制定。”许沁说,“而且,这个认证体系本身,也可以成为一项服务——未来其他机构想接入平台,他们的医师也需要通过认证。”
研讨会进行了三个小时,终于就分级责任和认证体系达成了初步共识。
散会时,郑敏教授叫住许沁。
“沁沁,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老人看着她,“眼睛里有血丝。”
“还好,郑老师。”许沁笑笑,“可能最近睡得少了点。”
“工作要做,身体也要顾。”郑敏语重心长,“你肩上担子重,但越是重,越要稳。稳的基础,就是身体。秦大夫给你的那些安神药材,记得用。”
“我会的。”许沁点头,“谢谢郑老师。”
回到办公室,已经四点半了。法务团队的会议只能推迟到明天。
许沁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手机又震动了。
这次是沈杰。
“许总监,方便接电话吗?”
许沁走到窗边:“沈总请讲。”
“李文轩刚才找我了,谈了您的方案。”沈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想再确认一下——那个‘平台出海’的时间表,你们真的有把握吗?”
“沈总,”许沁看着窗外的城市天际线,“在投资领域,有百分之百把握的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声轻笑。
“您很直接。”
“因为我不想给您虚假的承诺。”许沁说,“我只能告诉您,军方三期试验已经启动,标准制定正在推进,开放平台下个月正式上线。如果一切顺利,三年内完成国内市场布局是大概率事件。至于出海——那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但我可以保证,只要条件成熟,‘灵枢’平台一定会走出去。而‘本草智能’的技术,会是走出去的关键筹码。”
“您这个‘关键筹码’的说法,很有意思。”沈杰说,“所以您的意思是,如果我们现在撤资,未来可能失去的,不只是‘本草智能’的估值,还有一个更大的国际市场的入场券?”
“您可以这么理解。”
“我需要看到更详细的规划书。”沈杰说,“特别是关于出海路径、目标市场、合规风险的部分。”
“可以。”许沁说,“一周内,我让人发给您。”
“好。另外,”沈杰顿了顿,“关于数据安全的问题,最近确实有些声音。虽然我相信‘灵枢’平台的技术实力,但舆论场上的事,有时候和技术无关。”
“我明白。”许沁说,“平台正在进行全面安全审计,报告出来后,可以部分公开。”
“明智之举。”沈杰说,“那先这样。期待您的规划书。”
挂断电话,许沁长长地舒了口气。
沈杰没有直接拒绝,就意味着有机会。
她看了看时间,五点半。该回家了。
下楼时,孟宴臣的车已经在等。
坐进车里,许沁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累了?”孟宴臣问。
“有点。”许沁没睁眼,“但还好。”
车子平稳驶出。
“李文轩那边,谈妥了?”
“暂时稳住了。”许沁说,“具体还要看沈杰的态度。”
“沈杰这个人,不好对付。”孟宴臣说,“他在华尔街待了十几年,见过太多起起落落。想用未来的饼说服他,不容易。”
“我知道。”许沁睁开眼,“所以我加了一个筹码——军方背书。”
她把下午和沈杰的通话内容简单说了说。
孟宴臣听完,侧头看了她一眼:“你这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棋盘已经铺开了,不想下也得下。”许沁苦笑,“只是有时候觉得,这个棋手下得有点……快。”
“快是好事。”孟宴臣说,“机会窗口就那么几年。抓住了,就是一片天;错过了,可能就再也没机会了。”
许沁点点头,没再说话。
她知道孟宴臣说得对。中医药数字化这个风口,现在正是最热的时候。政策支持,资本关注,需求旺盛。但风口能持续多久,谁也不知道。她必须在窗口关闭前,把该做的事做完。
车子驶入孟家别墅。
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熟悉的药材香——这次不是清香,而是带着焦苦的味道。
“秦大夫在教沁沁炮制药材呢。”付闻樱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说是什么‘九蒸九晒’的工艺,复杂得很。”
许沁换了鞋走进厨房,果然看见秦大夫站在灶台前,正看着砂锅里的药材。孟怀瑾居然也在,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
“师父,爸,我回来了。”
“回来得正好。”秦大夫招招手,“来看,这是熟地黄,要经过九次蒸晒才能用。每一次蒸晒,药性都会发生变化。差一次,药效就不同。”
砂锅里,黑褐色的地黄块冒着热气,散发出浓郁的焦香味。
“为什么要这么复杂?”许沁问。
“因为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秦大夫用筷子夹起一块,对着灯光看,“生地黄性寒,能清热凉血。但经过九蒸九晒,寒性转温,滋腻之性减弱,滋补力反而增强。这就是炮制的妙处——不改变药材的根本,但调整它的偏性,让它更适合人体。”
许沁看着那块熟地黄,忽然想到自己现在做的事。
“灵枢”平台,何尝不是在“炮制”中医药这个古老的行业?
保留其精髓——辨证论治的整体观,个体化治疗的灵活性。
调整其偏性——让晦涩的理论变得易懂,让繁复的诊疗变得便捷。
目的都是为了让这个古老的智慧,更适应现代社会的需求。
“懂了。”她轻声说。
秦大夫看了她一眼,笑了:“懂了就好。来,试试这个。”
他递过来一个小瓷碗,里面是刚出锅的熟地黄。
许沁夹起一小块,放入口中。味道很奇特——先苦后甘,回味悠长。咽下去后,喉咙里有一股温润的感觉。
“感觉怎么样?”秦大夫问。
“苦尽甘来。”许沁说。
“对。”秦大夫点头,“人生也是这样。该吃的苦要吃,该熬的熬要熬,熬过去了,回甘就来了。”
晚饭时,秦大夫和孟怀瑾聊了很多。
从药材市场的变迁,到中医政策的走向,再到中医药产业的未来。许沁在一旁听着,偶尔插一两句。
她发现,秦大夫虽然是个纯粹的中医,但对产业的理解很深刻。而孟怀瑾虽然是商人,但对中医的尊重很真诚。
这种跨界对话,意外地和谐。
饭后,秦大夫要回去了。许沁送他到门口。
“沁沁,”秦大夫站在台阶上,回头看她,“你最近在做的事,师父都听说了。很好,但要记住——炮制药,火候很重要。急不得,也慢不得。急了,药材会焦;慢了,药性不足。分寸之间,全凭经验和感觉。”
“我记住了,师父。”
“嗯。”秦大夫拍拍她的肩,“那个青玉印章,戴着呢?”
“戴着。”许沁从领口拉出红绳。
“好。医者仁心,这四个字,不只是对病人,也是对自己,对伙伴,对事业。心要正,路才能远。”
“我会牢记的。”
送走秦大夫,许沁回到客厅。
孟怀瑾和付闻樱在说话,看到她进来,停下了。
“沁沁,”孟怀瑾说,“你师父刚才跟我聊了聊‘灵枢’平台。他说,你做的是功德无量的事。”
许沁有些不好意思:“师父过奖了。”
“他没过奖。”孟怀瑾认真地说,“传统中医的现代化,这件事难,但必须有人做。你现在做的,就是在搭桥——搭传统和现代的桥,搭技术和人文的桥,搭商业和公益的桥。这种桥,搭一座,就能让很多人走过去。”
这话说得很重。
许沁鼻子一酸:“谢谢爸。”
“谢什么。”孟怀瑾摆摆手,“你放手去做,家里支持你。但有一点——”他看着许沁,“桥要搭得稳,根基要扎得深。你现在年轻,冲劲足是好事,但也要学会蓄力。该慢的时候,得慢下来。”
“嗯。”
付闻樱走过来,拉着许沁的手:“你爸说得对。工作要做,身体也要顾。看你最近,下巴都尖了。”
“妈,我挺好的。”许沁笑笑,“就是睡得少了点。”
“那不行。”付闻樱说,“从明天起,我让厨房每天给你炖汤。你中午在公司,也要按时吃饭。”
“好,我听妈的。”
回到房间,已经九点了。
许沁没有立刻工作。她走到阳台上,看着夜色中的花园。
手腕上的珍珠手链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胸前的青玉印章贴着皮肤,温热的。
她想起秦大夫的话:火候很重要。急不得,也慢不得。
李文轩那边急,沈杰那边也急。
但她不能跟着急。
她要做的,是掌握那个“火候”——让该慢的慢下来,让该快的快起来。在原则和妥协之间,找到那个平衡点。
手机震动,是陆云筝发来的消息:“军方的三期试验方案批了,下周一启动。首批五个试点单位,包括两个基层部队。”
许沁回复:“太好了。需要平台做什么?”
“先准备技术部署。另外,首长想让你下周五去一趟,给试点单位的军医做个培训。”
“好,我安排时间。”
放下手机,许沁回到书桌前。
她打开电脑,开始起草给沈杰的详细规划书。
出海路径、目标市场、合规风险、时间表、资源需求……她写得仔细而务实,不夸大,不隐瞒。
写到一半,她停下来,看向窗外。
夜色深深。
她知道,这份规划书递出去后,她和沈杰的博弈,才真正开始。
但这一次,她不再被动。
因为她手里握着的,不只是“灵枢”平台的现在,还有整个中医药数字化的未来。
而这份未来,值得她全力以赴。
许沁低下头,继续敲击键盘。
窗外的月亮,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在这个寂静的夜晚,为那个并不遥远的未来,一笔一画地勾勒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