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一点四十分,许沁提前二十分钟到达部委大院。
她今天穿了身浅蓝色衬衫配深灰色西装裤,外搭一件米色风衣,既正式又不显刻板。长发在脑后绾成整齐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手腕上戴着那条珍珠手链,秦大夫的青玉印章用红绳系了挂在颈间,藏在衬衫领口里。
门口的卫兵检查了证件和预约记录,示意她可以进去。
会议室在三楼,走廊里很安静,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都被吸收了。许沁找到309室,轻轻敲了敲门。
门开了,是陆云筝。
“来得真早。”她侧身让许沁进来,“首长他们还在路上,大概五分钟到。”
会议室不大,布置得很简洁。椭圆形的会议桌,大概能坐十个人左右。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植,长势很好。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纸张和墨水的味道。
许沁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和笔记本。
“数据报告看完了?”陆云筝在她旁边坐下,低声问。
“嗯。”许沁点头,“二期数据确实很漂亮,但我昨天跟你提的那个问题——筛选标准的变化,可能会导致我们对适用人群的预期过于乐观。”
“我跟首长汇报了。”陆云筝说,“他也觉得应该更谨慎一些。今天会议的重点之一,就是明确这套系统的边界在哪里。”
正说着,门开了。
先进来的是两位军人,一位五十岁上下,肩章显示是大校军衔;另一位年轻些,是中校。两人都穿着常服,身姿挺拔。
接着是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戴着眼镜,看起来像是专家。
最后进来的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者,穿着便装,但气质沉稳,一进来,其他人都自觉让开了主位。
“首长。”陆云筝和许沁都站起来。
“坐吧。”老者摆摆手,在主位坐下。他看了眼许沁,“你就是‘灵枢’平台的负责人,许沁同志?”
“是的,首长。”许沁微微欠身。
“年轻有为。”老者笑了笑,“云筝跟我提过你很多次,说你在中医药数字化方面很有想法。今天咱们好好聊聊。”
会议开始。
先由那位穿白大褂的张医生汇报二期试验的整体情况。数据确实漂亮,81%的有效率,治疗周期缩短,复诊率降低,各项指标都比一期有明显提升。
汇报过程中,许沁一直认真记录。她注意到,张医生在提到“排除标准”时,语速明显放慢,还特意看了首长一眼。
“基于二期数据,我们建议将ptSd数字化辨证模块正式纳入军队心理健康服务体系的补充工具。”张医生最后总结。
首长点点头,看向许沁:“许沁同志,你有什么看法?”
所有人都看向她。
许沁合上笔记本,站起来。
“首长,各位领导,从技术角度看,二期数据确实非常优秀。但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张医生。”她的声音清晰平和,“第一,二期入组的158名患者,经过筛选后,实际符合全部入组标准的有多少?”
张医生愣了一下,翻了下资料:“132人。有26人因为合并症或认知功能问题被排除。”
“也就是说,筛选比例大约是16.5%。”许沁继续问,“如果这套系统要大规模推广,这个筛选比例是否可持续?在基层部队,医疗资源有限的情况下,能否完成这么精细的前期评估?”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那位年轻些的中校开口:“许总监的意思是,数据虽好,但实操性可能有问题?”
“我的意思是,我们需要明确这套系统的定位。”许沁看向首长,“它是作为‘精准医疗工具’,只服务于经过严格筛选的特定人群?还是作为‘普惠性辅助工具’,可以覆盖更广泛的基层需求?定位不同,后续的技术路线、推广策略、资源配置都会完全不同。”
这个问题切中了要害。
首长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张医生扶了扶眼镜:“许总监说得有道理。从医学角度讲,任何干预手段都有其适用边界。二期数据好看,确实和严格的入组标准有关。但如果要推广,必然要放宽标准,那么有效率可能会下降。”
“下降多少?”大校问。
“这需要更大样本的验证。”张医生有些为难。
许沁适时开口:“所以,我建议启动三期试验。但这次,我们要做两件事:第一,设置不同层级的入组标准,模拟真实推广场景;第二,建立动态评估机制,根据患者反馈实时调整方案。”
她打开电脑,调出一张草图:“比如说,我们可以设计三个版本:A版本,严格筛选,作为示范模板;b版本,中等标准,适合有基础医疗条件的单位;c版本,最低标准,只要能联网、有基础电脑操作能力就能用。通过三期试验,我们可以摸清每个版本的效能边界,为不同层级的部队提供不同的解决方案。”
这个思路很清晰。
首长点点头:“有道理。一刀切确实不行。陆军和海军的情况不同,机关和基层的需求也不同。分级分类的思路是对的。”
大校看向许沁:“许总监,如果做三期试验,你们平台能提供多大支持?”
“全力支持。”许沁毫不犹豫,“技术团队可以驻场,数据系统可以定制,分析报告可以按需提供。我们只有一个要求——三期试验的数据,要在合规前提下,用于平台算法的进一步优化。”
“这是双赢。”首长笑了,“你们得到数据优化算法,我们得到更成熟的解决方案。”
“是的。”许沁说,“而且,如果这套系统在军队验证成功,未来可以考虑民用转化。ptSd不只是军人的问题,重大事故幸存者、自然灾害亲历者、医护人员……都有需求。一个经过军队验证的成熟方案,在民用市场会更有说服力。”
这个视野让在场的人都有些意外。
他们原本以为许沁只是个技术负责人,没想到她的思路已经延伸到了产业层面。
“年轻人,格局不小。”首长赞许地说,“云筝没看错人。”
陆云筝在一旁微笑,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讨论更具体了。三期试验的时间表、样本规模、评估指标、责任分工……许沁一一记录,遇到技术细节就和张医生确认,遇到资源问题就和陆云筝沟通。
会议开到下午四点,初步方案基本成型。
散会时,首长特意和许沁握了握手:“许沁同志,期待你们的成果。军队这边,云筝会全力配合。有任何困难,可以直接找我。”
“谢谢首长。”许沁真诚地说。
走出部委大院,已经是傍晚。
陆云筝送许沁到门口:“你今天表现得太好了。首长很少这么直接地表扬人。”
“我只是说了该说的话。”许沁说,“这套系统如果真的能在军队走通,对我们平台,对整个中医药数字化,都是一个里程碑。”
“我知道。”陆云筝看着她,“所以我才这么上心。不过……”她顿了顿,“有件事得提醒你。今天会议结束前,首长私下跟我说,最近有些声音在关注‘灵枢’平台的数据安全问题。虽然军队这边信任我们,但外界可能会有疑虑。”
许沁心里一紧:“具体是什么声音?”
“还不清楚。”陆云筝摇头,“可能是竞争对手,也可能是某些利益相关方。总之,数据安全这块,你得盯紧点。特别是开放平台接入后,数据流会更复杂。”
“我明白。”许沁点头,“回去我就安排一次全面的安全审计。”
“那就好。”陆云筝拍拍她的肩,“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叫了车。”许沁说,“你快回去忙吧,今天耽误你一下午。”
“什么话,这也是我的工作。”
两人道别,许沁上了网约车。
车上,她立刻给技术团队负责人发了消息:“安排一次全平台数据安全审计,重点检查数据流向、权限管理、加密措施。下周我要看到报告。”
回复很快:“收到。许总,出什么事了吗?”
“未雨绸缪。”许沁只回了四个字。
放下手机,她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流动的城市。
陆云筝的提醒不是空穴来风。随着“灵枢”平台的影响力扩大,关注的人会越来越多,其中必然会有不友善的目光。数据安全是底线,一旦出问题,之前所有的积累都可能崩塌。
她需要更谨慎。
也需要更强大。
车子驶到孟家别墅时,天已经黑了。
许沁进门,发现客厅里异常安静。付闻樱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杂志,但明显没在看。孟宴臣也在,站在窗边,背影有些凝重。
“妈,哥,我回来了。”许沁放下包。
付闻樱抬起头,眼神有些复杂:“沁沁,过来坐。”
许沁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怎么了?”
孟宴臣转过身,脸色不太好看:“李文轩那边出问题了。”
许沁心里一沉:“什么问题?”
“凯恩资本要求‘本草智能’在三个月内启动独立上市,否则就撤资。”孟宴臣说,“李文轩压力很大,今天下午来找我,希望我们能加快合作进程,最好能在一个月内完成算法接入和评估,用‘灵枢’平台的增长数据,去说服资本方。”
“一个月?”许沁皱眉,“评估周期至少需要三个月,这是之前说好的。而且,就算加快,数据质量也无法保证。”
“我知道。”孟宴臣走过来坐下,“但李文轩说,如果凯恩资本撤资,‘本草智能’可能会资金链断裂。到时候,别说合作,公司能不能保住都是问题。”
付闻樱握住许沁的手:“沁沁,妈知道你讲原则,但有时候也得看情况。李文轩那个人,虽然骄傲,但确实有真才实学。如果能帮他过了这关,以后他会念你的好。”
许沁沉默着。
她理解李文轩的处境,也理解资本的冷酷。但她不能因为同情就放弃原则。
“哥,妈,我需要和李文轩当面谈。”她最终说,“有些事,电话里说不清楚。”
“他明天上午有空。”孟宴臣说,“我约了他十点,在集团会议室。”
“好。”许沁点头,“另外,还有一件事。”
她把陆云筝提醒的数据安全问题说了。
孟宴臣脸色更沉了:“这不会是巧合。凯恩资本急着催李文轩,外界又有人在质疑数据安全……这两件事,可能有关联。”
“你是说,有人想通过施压‘本草智能’,间接打击我们?”许沁问。
“不排除这个可能。”孟宴臣分析,“‘灵枢’平台现在风头正劲,动了某些人的蛋糕。正面竞争不过,就玩阴的。”
付闻樱担忧地看着许沁:“那怎么办?要不要跟你爸说?”
“先不说。”许沁摇头,“爸最近在忙国坤转型的关键期,不能分心。这件事,我和哥先处理。”
她站起身:“我上楼整理一下思路。明天的谈判,不能被动。”
“沁沁,”付闻樱叫住她,“别太拼。该休息还得休息。”
“我知道,妈。”许沁笑了笑,“您别担心。”
上楼回到房间,许沁没有立刻工作。
她走到窗前,看着夜色中的花园。
手腕上的青玉印章贴着胸口,温润的触感让人安心。
秦大夫教她,看病如看人,要望闻问切,要抓住根本。
现在“灵枢”平台遇到的情况,何尝不是一种“病”?
表面症状是李文轩的资金压力和数据安全质疑。
但根本是什么?
是平台发展得太快,动了别人的利益?是资本急于套现,不顾行业规律?还是某些势力在暗中布局,想搅浑这池水?
她需要望——观察各方的动态和反应。
她需要闻——听取不同的声音和信息。
她需要问——找出问题的关键所在。
她需要切——给出对症的解决方案。
许沁走到书桌前,打开一个新的笔记本。
第一页,写下“问题清单”:
1. 李文轩\/凯恩资本的时间压力
2. 数据安全的外部质疑
3. 开放平台接入的复杂性
4. 军队三期试验的推进
5. 标准制定的争议点
第二页,写下“资源盘点”:
1. 孟家的支持和信任
2. 陆家的军方关系
3. 郑敏教授的学术权威
4. 秦大夫的行业影响力
5. 平台团队的执行力
第三页,写下“解决方案框架”:
1. 对李文轩:坚持评估原则,但可以提供过渡方案(如预评估报告),帮助他争取时间。
2. 对数据安全:启动全面审计,主动公开部分安全措施,建立透明沟通机制。
3. 对开放平台:严格把控接入质量,宁愿慢一点,也不能乱。
4. 对军队项目:按计划推进,用实际成果回应质疑。
5. 对标准制定:守住底线,但也适当妥协,争取最大共识。
写完这些,许沁心里有了底。
她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她有团队,有师长,有家人,有伙伴。
而且,她有她的原则。
那些原则,不是束缚,而是锚——让她在风浪中,知道自己的位置,知道该往哪里走。
手机震动,是李文轩发来的消息:“许总监,明天十点的会,我会准时到。有些话,当面说比较好。”
许沁回复:“好,明天见。”
放下手机,她洗漱休息。
躺在床上时,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秦大夫教她认药材时说过的话:“每一味药,都有它的脾气。有的急,有的缓,有的刚,有的柔。高明的医者,不是改变它们的脾气,而是根据它们的脾气,安排合适的位置。”
李文轩急,资本更急。
她不能跟着急。
她要做的,是根据他们的“脾气”,找到那个能让各方都坐下来,好好谈的“位置”。资本急切想退出或变现,不顾行业规律和患者利益,只追求短期回报——就像当年的沈杰。
窗外月色如水。
许沁闭上眼睛。
明天,又是一场硬仗。
但她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