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备会结束后的第三天,许沁在“灵枢”平台的办公室里收到了一份加密文件。
发件人是陆云筝。附件里是军方ptSd模块二期数据的详细分析报告,以及一份简短的会议邀请——下周三下午两点,某部委会议室,参会人员包括军方代表、心理专家、数据安全专员,以及“灵枢”平台技术负责人。
许沁仔细阅读报告。81%的有效率确实亮眼,但更让她注意的是那些数据背后的细节:治疗周期平均缩短了17%,患者复诊率降低了32%,而且没有出现一例因数字化干预导致的二次创伤。
这已经不只是技术成功了,这是医疗模式的有效验证。
她正要回复确认参会,办公室门被敲响了。
“请进。”
进来的是李文轩,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
“许总监,打扰了。”他走到办公桌前,“关于算法评估的细则,我们团队有些疑问。”
“坐。”许沁合上笔记本电脑,“什么疑问?”
李文轩调出评估模型的那页ppt,指着其中一个公式:“这个‘生态适配性’的权重系数,为什么设定为0.3?从技术角度看,算法性能应该是最核心的指标。”
许沁接过平板,看了一眼。
“李总,我打个比方。”她放下平板,“如果有一套算法,在实验室环境下辨证准确率99%,但需要高性能服务器支持,操作流程复杂,只有三甲医院的专家能用——这样的算法,对提升整个中医药服务水平的意义有多大?”
李文轩沉默。
“而另一套算法,准确率可能只有85%,但能在普通电脑上运行,界面简单,乡村医生培训半小时就能上手——您觉得,哪套算法对行业的影响更大?”
“我明白您的意思。”李文轩说,“但权重系数直接关系到后续分成。0.3的权重,意味着我们必须在‘易用性’‘兼容性’这些非技术指标上投入大量精力。”
“所以平台设立了技术优化支持基金。”许沁调出另一个文件,“如果您的算法在性能上足够优秀,可以申请基金资助,用于适配性改造。这样既能保持技术优势,又能满足生态要求。”
李文轩快速浏览了基金申请指南,脸色缓和了些:“这个设计……很务实。”
“因为我们面对的是真实世界的问题。”许沁说,“实验室的完美方案,往往在现实中寸步难行。真正的创新,是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找到那条可行的路。”
李文轩看着她,眼神复杂。
上次筹备会上,他就感觉到这个年轻女孩的不同。今天这番对话,更印证了他的判断——她思考问题的维度,已经超越了单纯的技术或商业层面。
“我会让团队重新调整方案。”他说,“另外,关于评估期覆盖的二十家机构,我们希望能优先选择那些已经有AI辨证基础的,这样数据可比性更强。”
“可以。”许沁点头,“平台会提供备选机构名单,您可以根据实际情况选择。但有个要求——其中至少五家必须是县级或以下医疗机构。”
“县级……”李文轩皱眉,“那些地方的数据质量可能……”
“可能不完美,但绝对真实。”许沁打断他,“中医药服务的短板在基层,机会也在基层。如果一套算法连基层的真实场景都适应不了,那它的价值就是有限的。”
这话说得很直接,但李文轩听进去了。
他想起上次筹备会上,那位甘肃乡村医生的发言。那些粗糙但真实的数据,那些简陋但迫切的需求,确实是在北上广深的高端诊所里看不到的。
“我明白了。”他收起平板,“我们会把县级机构纳入优先选项。”
“谢谢理解。”
送走李文轩,许沁继续处理邮件。
下午三点,她有一场内部会议,讨论平台上线后的第一批服务包定价策略。四点半,要和法务团队审核与接入机构的合同模板。晚上七点,还要参加一个线上会议,和郑敏教授团队讨论标准制定的进度。
日程排得很满,但许沁已经习惯了。
她喝了口温水,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喉咙。这几天说话太多,嗓子确实有点不舒服。付闻樱昨天让人送来了胖大海和罗汉果,她泡着喝,感觉好多了。
手机震动,是孟宴臣发来的消息:“今晚妈让你回家吃饭,说秦大夫让人送了药材过来,要教你认。”
许沁看了眼日程,晚上八点之后没有安排。
“好,我七点半到家。”
下午的会议比预想的激烈。
定价策略关系到平台的可持续性,也关系到接入机构的承受能力。技术团队希望定高一些,保证研发投入;商务团队建议定低一些,快速抢占市场;财务团队则在算收支平衡点。
许沁听了各方意见,在白板上画了个坐标轴。
横轴是服务类型,纵轴是价格。她在几个关键节点上标出数字:“基础辨证模块,免费——这是引流产品。标准服务包,按机构规模阶梯定价——这是现金流产品。定制化方案,按需报价——这是利润产品。”
她圈出“标准服务包”那个区域:“这部分最关键。定得太高,基层机构用不起;定得太低,平台无法持续。所以我建议,根据机构上一年度的门诊量分级定价,同时设置‘用得多、付得少’的激励机制。”
“具体怎么激励?”商务负责人问。
“比如,如果一家机构连续六个月使用率超过80%,且数据质量达标,第七个月的服务费打七折。”许沁说,“如果还能贡献高质量的病历数据用于算法优化,折扣可以更低。这样既鼓励使用,又保证了数据供给。”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然后有人开始计算。
“这个模型可行。”财务总监最先点头,“既能保证基础收入,又能通过折扣控制坏账率。”
“技术上也能支持。”技术负责人说,“使用率和数据质量都有现成的评估指标。”
“那就这么定。”许沁拍板,“具体数字你们再测算一下,明天给我终版方案。”
会议结束,许沁看了眼时间——四点二十五,离下一场会还有五分钟。
她快速整理了下思路,拿起水杯去茶水间续水。
路过办公区时,听到几个年轻员工在小声议论。
“许总监今天已经开了五场会了吧?”
“六场,早上还有一场视频会。”
“她都不累的吗……”
许沁脚步顿了顿,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进茶水间。
累吗?当然累。
但她已经学会了和这种累相处。就像长跑,过了某个临界点,身体会适应,节奏会找到。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跑。
四点半,法务会议准时开始。
合同模板已经改了七稿,但还有一些细节需要敲定。数据安全条款、知识产权归属、违约责任界定……每一条都牵扯重大利益。
法务总监是个严谨的中年女性,逐字逐句地和许沁确认。
“第三十二条,数据共享的免责条款。如果因为不可抗力导致数据泄露,平台不承担责任——这一点,有些机构可能不接受。”
“那就改成‘因不可抗力导致数据泄露,平台在能力范围内采取补救措施,不承担惩罚性赔偿责任,但应退还相应服务费用’。”许沁说,“既表明了态度,又给了对方台阶。”
“好。”法务总监记录,“第四十五条,争议解决机制。约定在北京仲裁,会不会对地方机构不太方便?”
“可以增加一条:双方协商一致,也可以选择在机构所在地仲裁。”许沁想了想,“但前提是,机构所在地必须有合格的仲裁委员会。这个条件要写清楚。”
“明白。”
会议开到六点才结束。
许沁回到办公室,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临出门前,她看了眼窗外——晚霞正好,天空被染成橘红色,云层镶着金边。
很美。
她拍了张照片,发到家庭群里:“下班啦。”
付闻樱很快回复:“路上小心,汤已经炖上了。”
孟宴臣回了个“开车中”的表情。
孟怀瑾没说话,但许沁知道,他一定看到了。
七点二十,许沁到家。
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熟悉的药材香——不是苦涩的那种,而是带着清甜和暖意。
“回来啦。”付闻樱从厨房出来,“秦大夫让人送来的,说是今年新采的野生黄芪,还有几味少见的地道药材,让你认认。”
许沁放下包,洗了手,走到餐厅。
桌上摆着几个打开的药材盒,每种旁边都放着标签,秦大夫用毛笔写了药名和主要产地。
她拿起一片黄芪,对着灯光看。
纹路清晰,断面黄白分明,气味甘甜纯正——确实是上品。
“秦大夫说,这些药材现在越来越难找了。”付闻樱站在一旁,“采药的人少了,产地环境也变了。他让你认认,以后遇到了,知道好坏。”
许沁心里一动。
这不是简单的教学,这是传承。秦大夫在教她辨认的,不只是药材本身,还有药材背后的生态系统,以及那个正在慢慢消失的传统采药文化。
“我明天去谢谢师父。”她说。
“是该去。”付闻樱点头,“对了,宴臣说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了。咱们俩先吃。”
晚饭很简单,三菜一汤,但都是许沁喜欢的。付闻樱给她盛了碗汤,看着她喝下去,才满意地笑了。
“嗓子好点没?”
“好多了,妈炖的汤管用。”
“那就多喝点。”付闻樱又给她盛了一碗,“工作再忙,身体也要紧。你看你,下巴都尖了。”
许沁摸摸自己的脸,其实没觉得瘦多少。但付闻樱总是这样,总觉得她在外头吃不好睡不好。
吃完饭,许沁帮付闻樱收拾厨房。母女俩很少有这样独处的安静时光,一个洗碗,一个擦干,配合得很默契。
“沁沁,”付闻樱忽然说,“妈问你个事。”
“嗯?”
“你今年也二十四了,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事?”
许沁动作一顿。
她知道付闻樱在问什么。
“妈,我现在事业刚起步,没时间想那些。”她尽量说得轻松。
“妈知道。”付闻樱擦着碗,语气很温和,“但女人这一辈子,事业重要,家庭也重要。你现在年轻,觉得有工作就够了,可等年纪再大些,身边总得有个人知冷知热。”
许沁沉默着擦干手里的盘子。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每次想,都觉得还早,还不是时候。而且,她心里好像缺了点什么——不是不想谈恋爱,而是找不到那种“非谁不可”的感觉。
“妈不是催你。”付闻樱看出她的沉默,语气更软了,“就是提醒你,工作之外,也要留点时间给自己。遇到合适的人,也别太抗拒。”
“我知道了。”许沁说,“我会留意的。”
收拾完厨房,许沁上楼工作。
她打开电脑,继续看陆云筝发来的军方报告。数据很详实,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是数据本身的问题,而是数据背后代表的那种“顺利”——二期比一期效果好,这是应该的。但好到这个程度,反而让她有些警觉。
她调出一期和二期数据的对比图,逐项分析。
有效率提升,治疗周期缩短,复诊率降低——这些都没问题。
问题在于,二期数据的标准差比一期小太多了。换句话说,个体差异被压缩了。这不像是自然干预的结果,更像是……某种筛选。
许沁拿起手机,给陆云筝发了条消息:“二期入组的患者,筛选标准有没有调整?”
几分钟后,陆云筝回复:“有。军方那边要求增加了几条排除标准,比如合并严重躯体疾病的、认知功能受损的、还有治疗依从性预测评分低的。怎么了?”
许沁明白了。
数据之所以好看,不是因为干预方法突飞猛进,而是因为患者群体更“纯净”了。这当然也是一种进步——精准筛选意味着精准治疗。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意味着这套方法的应用范围可能比预期窄。
她回复:“明白。下周三的会,我想重点讨论适用人群的边界问题。太好的数据,有时候反而需要更谨慎地解读。”
陆云筝回了个大拇指:“有道理。我跟那边沟通一下,调整会议议题。”
处理完这件事,许沁继续工作。
十点半,孟宴臣回来了。
许沁听到楼下的动静,合上电脑,走出房间。
孟宴臣正在玄关换鞋,看到她下楼,有些意外:“还没睡?”
“还有点工作。”许沁问,“应酬顺利吗?”
“还行。”孟宴臣松了松领带,“见了几个银行的人,聊国坤转型的贷款的事。政策在收紧,但我们的项目符合导向,应该问题不大。”
“那就好。”
两人一时无话。
许沁忽然想起付闻樱晚上的话,心里莫名有些乱。她看了眼孟宴臣,他正低头解手表,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疲惫。
“哥,”她忽然说,“你觉得……人一定要结婚吗?”
孟宴臣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她。
“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随便问问。”
孟宴臣走到沙发边坐下,示意她也坐。
“不一定。”他说,“结婚是一种选择,不是必须。但选择的前提是,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你呢?”许沁问,“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孟宴臣沉默了。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自己很多次。作为孟家的继承人,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继承家业,壮大家族,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延续血脉。
但那是“该做”,不是“想做”。
“我以前觉得我知道。”他慢慢说,“但现在,不太确定了。”
许沁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她叫了这么多年“哥哥”的人,其实也很孤独。
他有他的责任,他的压力,他的不得已。他不能像她一样,可以相对自由地选择自己的路。
“妈今天跟我提了。”许沁说,“让我考虑自己的事。”
“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许沁诚实地说,“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工作,学习,陪陪家人。感情的事……顺其自然吧。”
“顺其自然是对的。”孟宴臣说,“别让任何人,包括妈,包括我,包括任何‘应该’,干扰你自己的节奏。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
这话说得很认真。
许沁心里一暖:“谢谢哥。”
“早点睡吧。”孟宴臣起身,“明天不是还要去秦大夫那儿?”
“嗯。”
许沁回到房间,却没有立刻睡。
她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夜色。
手腕上的青玉印章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医者仁心。
这四个字,她越琢磨,越觉得沉重。
仁心,不只是对患者慈悲,也是对生命敬畏,对职责忠诚,对自己诚实。
她现在做的这些事——搭建平台,制定规则,平衡利益,推动变革——何尝不是一种“医”?
医治的是中医药这个古老行业的现代化困境,是基层医疗的资源不均,是技术与人文的割裂。
这条路很难,很累。
但她愿意走。
因为这是她选择的路。
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郑敏教授发来的消息:“标准草案的初稿出来了,发你邮箱了。有个地方需要你特别关注——关于中医师在数字化诊疗中的法律责任界定,争议很大。”
许沁打开邮箱,下载附件。
一百多页的标准草案,她逐字阅读。
郑教授说得对,法律责任那部分确实敏感。如果界定得太严,中医师不敢用数字化工具;界定得太松,患者权益又可能受损。
她想了想,在草案上加了一条批注:“建议设立分级责任制度。基础辨证工具,平台承担主要责任;辅助决策工具,医师与平台共同责任;个性化治疗方案,医师承担主要责任。同时建立责任保险机制,分散风险。”
发回给郑教授后,已经是凌晨一点。
许沁洗漱躺下,却一时睡不着。
脑子里还在转着今天的事:李文轩的算法评估,定价策略的平衡,合同条款的斟酌,军方的数据,秦大夫的药材,付闻樱的关心,孟宴臣的话,还有那份标准草案……
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事,其实都连在一起。
她像是一个织网的人,要把这些散落的线,织成一张完整的图案。
而这张图案,就是她想要的那个未来——中医药数字化、普惠化、规范化、国际化。
很大,很远。
但她已经起步了。
窗外,月亮西斜。
许沁闭上眼睛,慢慢沉入睡眠。
梦里,她好像回到了秦大夫的医馆,在院子里辨认药材。那些药材会说话,告诉她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而她,在认真地听。
就像在听这个世界,最真实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