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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新帝的“亲政”假象

五月端阳刚过,暑气初显。

太极殿前的汉白玉蟠龙陛阶被午后的日头晒得泛着温润的白光,檐角垂下的铜铃在微风中偶尔发出清越的鸣响,为这座沉寂肃穆的宫殿添上几许流动的生气。殿内,巨大的冰鉴散发出丝丝凉意,勉强驱散着渐起的燠热。

今日的朝会,与往日有些不同。

小皇帝萧胤,依旧坐在那张宽大的、铺着明黄软垫的龙椅上。但与以往垂帘听政时,沈如晦隐于屏风之后不同,今日,那道绣着百鸟朝凤的十二扇紫檀屏风被撤去了。珠帘依旧悬着,却已卷起,用赤金凤首钩固定在两侧。

沈如晦就站在龙椅之侧,一步之遥。

她今日的装束也颇有讲究。未着皇后朝服,而是一身较为简约的玄色翟衣,以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腰间束着玉带,头戴七翟冠,但冠上的珠旒却只有五串,比正式朝会时少了两串。既保持着摄政皇后的威仪,又似乎刻意削弱了部分的隆重感,显得更为干练。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她所站的位置——并非像以往辅政亲王那样,另设座位于御阶之下,而是直接立于御座之旁,微微靠后半步。这个站位,微妙而耐人寻味。既彰显了她“辅佐”的身份,又无形中将她与年幼的皇帝紧密联系在一起,仿佛一体。

殿中百官已然察觉这份不同寻常的“变动”。许多人低垂着眼,目光却忍不住在御阶之上那两道身影间逡巡。小皇帝似乎也有些紧张,小手在宽大的袖子里悄悄攥着衣角,时不时偷瞄一眼身旁的沈如晦。

内侍总管上前一步,照例唱喏:“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短暂的静默后,户部尚书手持玉笏,出列躬身:“陛下,娘娘,今岁江淮春汛已过,各州县上报,圩田无损,秧苗已插。然,去岁冬旱,淮西数府蓄水不足,恐影响夏粮。臣请旨,可否由户部与工部协同,拨付部分钱粮,助淮西各府修缮陂塘水渠,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寻常的政务。以往,此类奏报皆是直接由沈如晦裁决。今日,所有人的目光却都下意识地先看向了龙椅上的小皇帝。

萧胤显然没料到第一个问题就抛向了自己,小脸微微一白,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沈如晦,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求助与依赖。

沈如晦面色平静,微微侧身,向小皇帝略一躬身,声音温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陛下,此乃关系民生国本之事。江淮粮仓,关乎京畿命脉,不可轻忽。淮西冬旱,确需未雨绸缪。修缮水利,乃固本之策。陛下以为如何?”

她将问题又抛了回去,但话语中的倾向已然明了。

萧胤接收到了暗示,努力挺直小小的背脊,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一些,却仍带着孩童的稚嫩:“朕……朕以为,皇后所言甚是。准……准户部、工部所请,拨付钱粮,务必办好,不得有误。”

说完,他又悄悄看了沈如晦一眼,见她几不可察地颔首,才悄悄松了口气。

户部尚书立刻躬身:“臣遵旨。陛下圣明,娘娘远见。”

这一问一答,看似是小皇帝在决断,实则每一步都在沈如晦无形的引导与掌控之下。她既未越俎代庖,又确保了政务按照她的意志运行。而那句“陛下圣明,娘娘远见”的赞颂,也巧妙地同时赋予了两人,维持着表面的平衡。

紧接着,兵部侍郎出列,奏报北境边防换防事宜,提到几个将领的任免。

这一次,沈如晦并未直接给出倾向,而是温声对萧胤道:“陛下,北境军务,关乎社稷安危。将领任免,需慎重。兵部所拟人选,陛下可先听听诸位将军与枢密院的意见?”

萧胤有些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几位资深将领与枢密院官员相继出列,陈述利弊。

沈如晦偶尔会在关键时刻,向萧胤低声解释一两句军事术语或人事关联,确保他能听懂讨论的核心。

最终,当各方意见趋于一致时,她才轻声询问:“陛下,诸卿所言,似以王、李二将为佳,可堪任用。陛下意下如何?”

萧胤便依样画葫芦:“准奏。便依……依诸位爱卿所议。”

“陛下圣断。”众人齐声道。

如是再三。漕运、刑案、科举、祭祀……一桩桩政务提上来,讨论,决议。流程似乎与以往无异,但细心之人却能品出其中微妙的差别。

沈如晦不再直接发号施令,而是将问题“呈报”给皇帝,引导他“听取”朝臣意见,适时“解释”,最后在他“做出决定”时,给予肯定的支持或委婉的修正。整个过程,她如同一位最耐心的导师,手把手教导着年幼的君主如何处理朝政。

而小皇帝萧胤,也从最初的紧张无措,到后来渐渐能跟上节奏,在沈如晦的暗示下,说出“准奏”、“依议”、“交由某部办理”等套话。虽然他明白,真正的决策权从来不在自己手中,但坐在这龙椅上,被满朝文武躬身称颂“陛下圣明”,那种虚幻的、至高无上的感觉,依旧让他苍白的小脸上,偶尔会掠过一丝不合年龄的、复杂的光彩。

朝会进行了将近两个时辰。当最后一件关于端阳节赏赐的琐事议定,内侍高唱“退朝”时,许多大臣的脊背上已渗出薄汗,不知是殿内渐升的温度所致,还是因这全新而令人倍感压力的朝会模式。

百官行礼,次第退出。偌大的太极殿,很快只剩下御阶之上的两人,以及侍立在不远处的阿檀和几名心腹内侍。

方才朝会上那份温和与耐心,如潮水般从沈如晦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以及眼眸深处不易察觉的疲惫。她伸手,轻轻揉了揉额角。

萧胤也从那“皇帝”的状态中松懈下来,变回一个八岁的孩子,他挪动了一下坐得有些发麻的腿,仰头看着沈如晦,小声问:“母后……朕今日……做得可好?”他依旧沿用着旧称,带着孩童对依赖之人的亲近与试探。

沈如晦垂眸看他,伸手替他理了理有些歪的翼善冠,动作称得上轻柔:“陛下今日应对得体,渐有君王气度。很好。”

得到肯定,萧胤脸上露出一点真切的笑容,但很快又黯淡下去,犹豫着问:“那……以后每日朝会,都要如此么?朕……朕怕说错话。”

“陛下是天子,天子金口玉言,不会错。”沈如晦的声音平静无波,“纵有思虑不周之处,亦有满朝文武拾遗补缺,更有……”她顿了顿,“本宫在旁辅佐。陛下只需静听,适时开口即可。日子久了,自然熟稔。”

她的话听起来是安慰与鼓励,却无形中划定了一条清晰的界限——你只需坐在那里,开口说该说的话。其余的,不必多想,也不能多想。

萧胤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与其年龄不符的、极淡的黯然。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乖巧地应道:“朕知道了,谢母后教诲。”

“陛下劳累半日,回宫歇息吧。今日的《帝范》与《资治通鉴》,晚膳后太傅会来讲解,陛下需用心研读。”沈如晦的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调子。

“是,母后。”萧胤在内侍的搀扶下,从宽大的龙椅上滑下来,迈着还有些不稳的步子,走向殿后。

直到小皇帝的背影消失在侧门处,沈如晦才缓缓走下御阶。阿檀立刻上前,将一件轻薄的外衫披在她肩上,低声道:“娘娘,苏瑾将军与灰隼大人已在文华阁候着了。”

沈如晦微微颔首,举步朝文华阁方向走去。行走在长长的宫廊间,阳光透过雕花窗格,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文华阁内,苏瑾与灰隼已等候片刻。见沈如晦进来,两人躬身行礼。

“今日朝会,情形如何?”沈如晦在书案后坐下,接过阿檀递上的温茶,浅啜一口。

苏瑾率先回道:“回娘娘,朝臣们表面恭顺,无人生事。对陛下……亲临听政、垂询决断之举,亦无人提出异议。然,”她略一迟疑,“散朝后,臣留意到部分官员,如礼部孙侍郎、都察院钱御史等,聚于宫门外值房廊下,窃窃私语片刻,神色间似有忧虑,但很快便散去。”

“忧虑?”沈如晦放下茶盏,指尖轻叩案面,“是忧虑陛下年幼,不堪重任?还是忧虑本宫……以辅导为名,行掌控之实?”

苏瑾垂首:“臣不敢妄测。但观其神色,恐二者兼有。尤其是几位素来标榜‘祖制’、‘礼法’的老臣,今日虽未发声,眉头却始终未曾舒展。”

沈如晦轻轻笑了笑,那笑意未达眼底:“祖制?礼法?他们倒是一群忠臣。先帝在时,萧珣势大,不见他们以祖制礼法匡正辅政亲王;萧珣谋逆,也不见他们以忠义气节死谏宫门。如今见陛下稍露头角,本宫稍退半步,他们倒想起‘牝鸡司晨’、‘主少国疑’的典故来了。”

她的语气并不激烈,甚至带着一丝嘲弄的平淡,却让苏瑾与灰隼心头一凛。

“娘娘,”灰隼沉声道,“是否需属下加强对这几人的监视?或寻机敲打?”

“不必。”沈如晦摆摆手,“让他们议论去。私下议论,无凭无据,翻不起浪。本宫要的,就是这份‘表面恭顺’。至于他们心里想什么,不重要。只要他们明白,如今坐在龙椅旁的人是谁,这朝堂上下,谁的旨意才能真正通行无阻,便够了。”

她看向苏瑾:“京畿三大营整编之事,进展如何?”

苏瑾精神一振,回道:“禀娘娘,陈敬都督已按娘娘密令,将原属萧珣及周骁的旧部彻底打散,混编入忠义军及各卫。主要将领均已换为可靠之人。京畿防务,现已牢牢掌控。”

“禁军呢?”

“禁军统领及主要宫门守将,均已替换。新人选皆经严格核查,且家眷多在京中,易于掌控。”灰隼补充道。

沈如晦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书案上一份摊开的奏章上,那是关于南方疆澜州(萧珣流放地)的例行奏报。她的目光在那“澜州”二字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如常移开。

“北境呢?柳氏旧部调离后,可有异动?北狄近来有何动向?”

苏瑾道:“北境目前平稳。柳氏旧部调离安置顺利,未生事端。北狄方面……”她与灰隼对视一眼,灰隼接口道:“边境探子回报,北狄王庭近来似有内部纷争,右谷蠡王势力受挫,对我们的边关骚扰明显减少。但皇后宫中,与那京郊药商的联系并未中断,前日又秘密传递了一次消息。内容尚未截获,但传递路径已被我们掌握。”

沈如晦眼中冷光一闪:“内部纷争?减少骚扰?”她冷哼一声,“怕是障眼法。右谷蠡王失势,未必不是北狄老狐狸丢车保帅,或者……另有图谋。继续盯紧边境,尤其是那几个可能与皇后、与那个‘刘宸’有关的隘口。皇后那边,也不要放松,本宫倒要看看,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是!”

“还有,”沈如晦沉吟片刻,“传旨翰林院与礼部,着手筹备陛下秋季祭祀太庙、告慰列祖列宗之事。典礼需隆重,彰显陛下孝思与天威。让钦天监择选吉日,尽早报上来。”

苏瑾与灰隼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了然。祭祀太庙,是皇帝亲自主持的重大典礼,具有极强的象征意义。娘娘在此刻提出此事,无疑是要进一步巩固和凸显陛下“亲政”的形象,将这场“辅佐”的戏码,演得更加圆满,更深入人心,也更能堵住那些标榜“礼法”之人的嘴。

“臣(属下)领旨。”

两人退下后,文华阁内再次安静下来。沈如晦靠向椅背,闭上双眼,指尖轻轻按压着太阳穴。连日的操劳与心力耗费,让她即便在这初夏的午后,也感到一丝寒意。

阿檀无声地添了新茶,又点上一炉能宁神静气的苏合香。清淡的香气袅袅升起。

“娘娘,”阿檀声音压得极低,“您这般……会不会太辛苦了?事事都要思虑周详,还要……”她没说完,但意思明确——还要费心维持皇帝亲政的假象,与朝臣虚与委蛇。

沈如晦没有睁眼,只是淡淡道:“这条路,本就没有轻松可言。今日之‘辛苦’,恰是为了日后少些‘凶险’。陛下……他终究会长大。”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阿檀听懂了。陛下会长大,会有自己的想法,会有摆脱控制的欲望。娘娘如今所做的一切——稳固权力、清洗异己、甚至包括这精心设计的“辅佐”戏码——既是为了当下的江山稳固,又何尝不是为了应对未来那必然到来的、与成年皇帝之间的权力博弈?

到那时,今日这“母子情深”、“悉心辅佐”的场面,还会在吗?

阿檀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心底泛起一阵寒意。

沈如晦却已睁开了眼,眸中一片清明锐利,方才那片刻的疲惫仿佛只是错觉。她重新坐直身体,摊开另一份奏章,提起朱笔。

窗外的日影,悄悄西斜,将她的身影拉长,孤峭地映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几日后,关于皇帝将于秋季亲祀太庙的消息,便通过正式诏书颁布天下。与此同时,朝会的新模式也逐渐固定下来。小皇帝萧胤每日端坐龙椅,沈如晦立于一侧,垂询、引导、决断。流程日益娴熟,小皇帝偶尔也能在沈如晦事先提点过的领域,多说一两句看似“有见地”的话,引得一些善于逢迎的官员叩首称赞“陛下天资聪颖,慧眼如炬”。

朝堂上,再听不到任何关于“皇后干政”的公开非议。奏章的上行下效,也前所未有地顺畅。沈如晦的旨意,如今往往以“陛下之意”或“奉陛下口谕”的名义发出,更具权威。

表面看去,幼帝在贤明“母后”的悉心辅导下,正稳步走向亲政,帝国权柄平稳过渡,一片政通人和的景象。

只有极少数置身权力核心、且嗅觉敏锐的人,才能从那完美无缺的表象之下,感受到那无声流淌的、冰冷而绝对的掌控力。

比如,这一日散朝后,文渊阁大学士、年逾古稀的徐阁老,缓缓走在出宫的夹道上。他的门生、新任的吏科给事中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低声问道:“恩师,今日朝会上,陛下对河东吏治的见解,颇显老成,可是娘娘提前……”

徐阁老停下脚步,抬眼望了望宫墙之上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的天空,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神色。他缓缓摇了摇头,打断了门生的话,声音苍老而低微,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圣心独运,非臣子所能妄测。”

“你只需记住,”他转过头,深深看了门生一眼,目光浑浊却锐利,“如今在这紫禁城里,能定人生死荣辱、能决王朝方向的,从来只有一个人。龙椅上坐着的,是天子。但天子的意思……得旁边那位点了头,才作数。”

说完,他不等门生反应,便拄着拐杖,继续迈着缓慢而稳重的步子,朝着宫门外那片渐沉的暮色走去。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历经三朝风雨后的、洞悉一切的苍凉与沉默。

那门生怔在原地,品味着恩师话中深意,半晌,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慌忙低下头,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再不敢多言半句。

宫墙深深,暮鼓声声。

一场名为“亲政”的大戏,正按照沈如晦所谱写的剧本,有条不紊地上演着。台前,是象征性的天子威仪;幕后,是无形的纤手,稳稳操纵着帝国命运的丝线。

而真正的暗潮,从未因这精致的表演而平息,只在更深、更暗处,蓄积着力量,等待下一个破水而出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