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雨,来得细密而绵长。
自萧珣被流放的旨意颁下,已经过了七日。太极殿丹墀前青石缝里,苔藓在雨水中浸润得愈发深浓,呈现出一种近乎墨绿的色泽。皇城内外,那场兵变留下的血迹已被反复冲刷干净,宫墙上的破损正在加紧修缮,一切仿佛都在恢复如常。
然而朝堂之上,人人皆知,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文华阁内,雨水沿着琉璃瓦当滴滴答答落下,在窗外的石阶上溅开细碎的水花。
沈如晦并未坐在主位,而是站在北面那幅巨大的大昱疆域图前,目光沉静地掠过图上标注的州府、关隘、河道。她今日未着朝服,只一袭天水碧的暗纹宫装,外罩月白素纱半臂,青丝用一根白玉扁簪松松绾了个低髻,余发垂落腰间,比平日在朝堂上少了几分威仪,却多了几分沉凝如水的莫测。
苏瑾一身利落的墨蓝劲装,腰佩长剑,正立于她身侧三步处,低声汇报:
“娘娘,三日期限已过。主动至刑部、大理寺投案自首的官员共计十九人,其中六品以上七人,包括户部右侍郎李文弼、光禄寺少卿赵元礼等。所交代罪行,多为收受靖王府贿赂、泄露朝中动向、为其提供便利,尚未发现直接参与伪造圣旨或煽动兵变者。”
她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双手呈上:
“这是灰隼大人暗中调查所得,与自首者口供相互印证的名录。其中另有三十七人,虽未自首,但经查实与萧珣及其党羽往来密切,证据确凿。”
沈如晦并未转身,只伸出一只手。阿檀上前接过册子,翻开,递到她眼前。
她的目光在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上缓缓移动。每一个名字背后,都牵连着一方势力,一段利益,乃至无数人的身家性命。有些名字的出现,在意料之中;有些,则让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
“河东柳氏……”她指尖轻轻点在册子某处,“柳明轩。此人不是萧珣侧妃柳如烟的族兄么?本宫记得,柳如烟死后,柳家曾上表请罪,自请削爵,表现得倒是恭顺。”
苏瑾垂首道:“正是。柳明轩现任太仆寺丞,官阶虽不高,但其家族在河东经营多年,与边军粮草转运多有瓜葛。据查,萧珣拉拢北狄右谷蠡王部所需的部分钱粮,便是经柳家暗中筹措转运。且……柳如烟之死,柳家表面请罪,实则心怀怨怼,与萧珣暗中联络未断。”
“怨怼?”沈如晦轻轻重复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柳如烟勾结北狄细作,证据确凿,死有余辜。柳家管教不严,本当连坐。是本宫念其世代为将,于国有功,网开一面。他们倒好,不思感恩,反而助纣为虐。”
她合上册子,递还给阿檀,终于转过身来。窗外雨光映着她半边侧脸,显得格外白皙清冷。
“灰隼何在?”
“臣在。”一道灰色身影几乎无声无息地从殿柱阴影中浮现,躬身待命。
“柳明轩,及其家族参与勾结北狄、资助叛乱的证据,可都齐全了?”
“回娘娘,人证物证俱已秘密掌控。其家族在河东的三处隐秘粮仓、与北狄交易的账册副本、以及两名负责联络的管事,皆在监视之中。”
沈如晦微微颔首,眸光转向苏瑾:“依你看,柳家之事,当如何处置?”
苏瑾略一沉吟,沉声道:“娘娘,柳家之事,牵涉边军粮草与北狄,性质恶劣,且证据确凿。按律,主犯当斩,家族当抄没,主要成员流放。此为明正典刑,可震慑与北狄暗通款曲之辈。然……”
她抬眼看了看沈如晦的脸色,继续道:“河东柳氏毕竟树大根深,在边军中仍有影响。若处置过于酷烈,恐引发河东动荡,甚至波及北境防务。不如……擒贼擒王,只诛首恶柳明轩及其直接参与的核心数人,抄没其直系家产,对柳氏宗族其余人等予以严斥警告,责令其戴罪立功,以观后效。如此,既显法度,又顾全大局。”
沈如晦静静听着,未置可否。她走回紫檀书案后坐下,指尖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叩击,发出规律的轻响。
“苏卿所言,是老成谋国之见。”片刻后,她缓缓开口,“然,柳家之事,不能仅止于此。”
她抬起眼,目光清冽如冰:
“勾结外敌,资助叛逆,此乃动摇国本之罪。若只因顾忌其在边军的影响便从轻发落,何以警示后人?何以震慑那些心怀叵测、妄图借外力以自重之辈?”
苏瑾心头一凛,垂首道:“臣愚钝,请娘娘示下。”
“柳明轩及其核心党羽,不必等到秋后,三日后,于西市公开问斩。其直系家产,尽数抄没,充入国库。柳氏宗族,凡五服之内者,削去所有恩荫、爵位,子弟永不叙用。其在河东的田产、商铺,由朝廷派人接管,所得收益,三成补偿受其欺压的边军遗属,七成充作北境军资。”
沈如晦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斩钉截铁:
“至于柳家在边军的影响……传旨北境都督府,凡柳氏旧部,一律调离原职,分散安置。有才能者,可予任用,但需严加考核。胆敢怨望、串联者,以军法论处。”
这一连串的处置,比苏瑾建议的严厉数倍,几乎是要将河东柳氏这棵大树连根刨起,只留些许细枝末节。苏瑾心中震动,却也明白,这是皇后娘娘在借柳家之事,向所有曾与萧珣、与北狄有勾连的势力,发出最严厉的警告。
“臣,领旨。”苏瑾肃然应道。
“此外,”沈如晦语气稍缓,但目光依旧锐利,“灰隼,将你手中那份名录,与自首者名单比对。凡名在册而未自首者,按情节轻重,分三等处置。”
灰隼躬身:“请娘娘明示。”
“第一等,证据确凿,直接参与伪造圣旨、煽动兵变、或与北狄勾结者,如柳明轩之流,立捕下狱,严查严办,家产抄没。”
“第二等,收受重贿,泄露机要,为叛乱提供关键便利者,罢官夺职,流放三千里,家产罚没半数。”
“第三等,偶有往来,知情不报,或受胁迫而稍有配合者,罢官,责令其以家财赎罪,数额视其罪责而定,并记录在案,以观后效。若能检举揭发他人,或可酌情减免。”
她顿了顿,补充道:“凡自首者,按其交代罪行的轻重、是否彻底,对照以上三等,罪减一等或二等处置。冥顽不灵、试图隐瞒或销毁证据者,罪加一等。”
“属下明白。”灰隼沉声应下。
“此事,由你与苏瑾会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暗中办理。名单不必一次公布,分批次,看反应。”沈如晦指尖轻点书案,“本宫要看看,这潭水底下,究竟还藏着多少鱼。”
“是!”
苏瑾与灰隼领命退下。文华阁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阿檀悄步上前,将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轻轻放在书案上,低声道:“娘娘,您已连着几日未曾好好歇息了。此事……是否缓一缓?”
沈如晦端起茶盏,看着澄澈茶汤中缓缓舒展的芽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缓?”她轻啜一口,微苦回甘的茶香在舌尖化开,“阿檀,你以为萧珣倒了,这朝堂就太平了?不,那些依附于他的枝蔓,那些暗中观望的墙头草,那些被触动了利益的世家大族,此刻正睁大了眼睛,看着本宫会如何做。若我稍有心软,或处置不公,他们便会觉得有机可乘,或心生怨怼,或暗中串联。今日放过一个柳明轩,明日就可能有十个‘柳明轩’冒出来。”
她放下茶盏,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
“权力之争,从来就是你死我活。我既走到了这一步,便没有回头路,也不能有丝毫犹豫。清洗,必须彻底。唯有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背叛陛下、祸乱朝纲是什么下场,依附叛逆、首鼠两端又是什么结局,这朝堂才能真正安定下来,陛下的江山,才能真正稳当。”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阿檀望着她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心中莫名一酸,低低应了声“是”,不再多言。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无形的肃杀气氛之中。
雨时断时续,天色总是阴沉的。街市上似乎比往日安静了许多,茶楼酒肆里的议论声都压低了几分。不时有身着刑部或大理寺公服的差役,在一队队禁军或忠义军兵卒的陪同下,敲开某处高门大宅,宣读拘票,将面色惨白、官服不整的官员带走。随后便是封门、查抄,一箱箱账簿、书信、金银细软被抬出,引得路人远远围观,窃窃私语。
第一批被抓捕的,自然是柳明轩等罪证确凿的核心人物。
西市口的刑场上,柳明轩等七人被当众问斩。那一日,尽管下着细雨,刑场周围依然被围得水泄不通。柳明轩临刑前嘶声喊冤,声称受人陷害,却很快被堵住了嘴。刽子手刀落之时,血光混着雨水,在青石地面上洇开大片刺目的红。
消息传开,朝野震动。那些原本还心存侥幸、或以为皇后会顾忌影响而高举轻放的人,彻底慌了神。
紧接着,第二批、第三批名单陆续公布。罢官、流放、抄家……一道道旨意从宫中发出,如同精准落下的铡刀。有人试图求情,奏疏尚未递到御前,便被驳斥回来;有人想暗中转移财产,却发现早有暗卫盯梢;更有人惶惶不可终日,在家中悬梁自尽,却仍逃不过身后追究,家产依旧被抄没。
也有聪明的。某位曾收受萧珣厚礼、为其传递过几次消息的工部郎中,在得知同僚下狱后,不仅主动上交了全部非法所得,更咬牙检举了两名藏得更深的同伙,并献出家传的一幅前朝孤本《山河堪舆图》,声称愿献给朝廷,用于水利修筑。最终,他只是被罢官,罚没了部分家产,保住了全家老小的平安。
此事被有意宣扬出去,顿时成了风向标。一时间,主动交代、检举揭发、献产赎罪者多了起来。刑部和大理寺的门槛几乎被踏破,查抄来的财物堆积如山,记录案情的卷宗更是汗牛充栋。
这场清洗,持续了整整半个月。
四月底,雨渐渐停了,阳光开始重新眷顾这座古老的皇城。空气中浮动着春日将尽、初夏将至的暖意与花草芬芳。
这一日,大朝会。
太极殿内,百官肃立。与半月前相比,殿中明显空旷了不少。许多熟悉的面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较为年轻、或原本处于边缘位置的官员。幸存者们低眉顺眼,神态恭谨,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引来御座之侧那道目光的注视。
小皇帝萧胤似乎也习惯了这种肃穆的气氛,乖乖坐着,偶尔偷偷看一眼身旁的沈如晦。
沈如晦今日着正式朝服,玄色为底,金凤翱翔,七翟冠上的珠玉垂下,在她沉静的面容前微微晃动。她手中拿着一份奏章,正是三法司联名呈上的、关于此次清洗案最终处置结果的汇总。
“诸位爱卿。”她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调力量,“逆王萧珣谋反一案,牵连甚广。经三法司连日审理核查,现已基本厘清。涉案官员共计五十六人,其中罪大恶极、立斩不赦者七人;罢官流放、抄没家产者十八人;罢官罚赎、记录在案者二十一人;另有十人,情节轻微,且能主动交代、检举有功,予以革职留任、罚俸察看之惩处。”
她每报出一个数字,殿中某些人的心便跟着紧一下。五十六人!这几乎是朝堂上层官员总数的近两成!其中不乏侍郎、寺卿、都督这样的重臣!如此力度的清洗,自大昱开国以来,恐怕也属罕见。
“此外,涉及地方官吏、军中将领、世家豪族者,已另案处理,相关旨意不日即达各地。”沈如晦继续道,目光缓缓扫过下方,“经此一案,朝廷去腐生肌,涤荡污浊,望诸位爱卿引以为戒,恪尽职守,忠心王事,勿再心存侥幸,行差踏错。”
殿内一片寂静,唯有她清越的声音在回荡:
“陛下年幼,本宫摄政,所求者,无非国泰民安,朝纲整肃。凡忠君爱国、实心用事者,朝廷必不吝封赏;凡心怀异志、结党营私者,国法亦绝不容情。望诸位……好自为之。”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臣等谨记娘娘教诲!必当竭忠尽智,辅佐陛下,安定社稷!”以杨阁老为首,百官齐声应和,声浪在大殿中回荡,透着前所未有的整齐与……顺从。
沈如晦微微颔首,将奏章放下,转而处理起其他政务。漕运、春耕、边关防务……一项项议题提出,讨论,决议。过程顺畅了许多,不再有以往那种暗流涌动的争执与掣肘。即便有不同的意见,表达也格外委婉谨慎。
权力的脉络,在她手中已然理顺,再无明显的梗阻。
散朝后,沈如晦回到文华阁。褪去沉重的朝服冠冕,换上轻便的常服,她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那一树晚开的梨花。雪白的花瓣在渐暖的风中簌簌飘落,如同下着一场温柔的雪。
阿檀悄声进来,奉上一盅炖得温润的冰糖燕窝,低声道:“娘娘,灰隼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灰隼无声而入,行礼后道:“娘娘,各地反馈已陆续传来。涉案地方官员、军中将领的处置,基本落实,未遇强力抵抗。河东柳氏宗族已接旨,表现顺从,正在配合交接田产商铺。北境柳氏旧部的调离安置,亦在稳步进行。”
“嗯。”沈如晦淡淡应了一声,用小银匙缓缓搅动着盅内的燕窝,“还有何事?”
灰隼略一迟疑,道:“今日朝会后,有数位官员私下求见杨阁老、陈敬都督等人,似有意通过他们,向娘娘转达……效忠之意。礼物也被暗中退回。”
“意料之中。”沈如晦唇角微弯,却无笑意,“经此一遭,聪明人都该知道,该往哪里站了。告诉杨阁老他们,不必理会,但也不必严拒,且看日后表现便是。”
“是。”灰隼领命,却并未立即退下。
“还有事?”
灰隼压低声音:“娘娘,我们监视皇后宫中的人发现,这两日,皇后曾秘密召见一名来自京郊的药材商人,时间不长,但那人离开时,神色有异。属下已派人盯住那商人,并查其背景。”
沈如晦搅动燕窝的手微微一顿。
皇后……终于还是坐不住了么?萧珣这棵大树一倒,她失去了朝中最有力的盟友,又见自己如此雷厉风行地清洗朝堂,恐怕是既惊且惧,更担心自己查到北狄那条线上吧。
“继续盯着,不要打草惊蛇。”沈如晦眸光转冷,“查清那药商的底细,以及他与北狄可能的关联。皇后那边……她越是动,露出的破绽便越多。”
“属下明白。”
灰隼退下后,文华阁内再次只剩下沈如晦一人。她慢慢吃完那盅燕窝,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心底却是一片澄澈的冰凉。
朝堂的障碍,暂时扫清了。权力,前所未有地集中到了她的手中。
可她比谁都清楚,这远非终点。
窗外,梨花落尽,枝头已绽出嫩绿的新叶。初夏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润的庭院里,明亮得有些刺眼。
沈如晦微微眯起眼,望着那一片耀目的光。
前路,依然漫长。皇后的秘密,北狄的威胁,南方瘴疠之地那个被流放的人……还有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江山。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身走回书案后,摊开一份新的奏章。
清理之后,是重建。权力稳固之后,是运用。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