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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绣春雪刃 > 第480章 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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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再次大亮时,行辕的寂静被打破了。不是被报恩寺的晨钟,也不是被老仆送膳的脚步声,而是被一阵急促的、带着官腔的拍门声,和那个姓孙的司务刻意拔高、却又透着某种微妙意味的通传。

“杜副使!杜副使可在?王指挥使有请,衙门有急事!”

急事?我放下刚刚端起的粥碗,碗沿温热,米香寡淡。右腿的旧伤经过昨夜那番近乎自毁的折腾,此刻肿痛得厉害,像一根被反复敲打过、濒临断裂的木头,每一次试图挪动,都牵扯着膝弯后那道狰狞的疤痕,带来一阵令人牙酸的钝痛和撕裂感。我深吸一口气,将痛楚强行压入意识深处,脸上恢复成这几日惯有的、带着三分疲惫七分疏离的平静。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半新不旧、象征“副使”身份的青色公服,手自然地按了按腰侧——那里,寒铁绣春刀冰冷的鲨鱼皮鞘,贴着衣料,带来一丝沉甸甸的踏实。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声音不高,穿过门板。

拉开房门,孙司务那张白净的面皮在晨光下,似乎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公事公办的刻板,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快、难以捉摸的神色,像是……某种看好戏前的准备,又或者,是交托烫手山芋时的微妙轻松。

“孙司务,何事如此匆忙?”我迈步走出房门,脚步因右腿的疼痛而略显迟缓,但刻意控制着,不显异样。

“回副使,是南码头那边出了人命案子。”孙司务侧身引路,语速稍快,“一个扛大包的苦力,昨夜在码头货栈后巷被人发现,死了。身上挨了不止一刀。王指挥使得了信儿,觉得……此事或与近来南城不甚太平的风声有关,又知副使您初来,正需历练,故而特命卑职来请副使过去,一同勘验,商议处置。”

南码头?人命?苦力?我心头微微一凛。不是“白莲余孽”聚众闹事,不是富商被劫,只是一个扛大包的苦力,横死巷中。这等案子,在南城这种地方,不说每日都有,也绝不算稀奇。通常,下面巡街的军卒、书办就能处理,顶多报个“斗殴致死,凶徒在逃”,归档了事。何至于惊动王指挥使,还特意“请”我这个“需历练”的副使过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是这案子本身不寻常,还是……有人想借这案子,看看我这个“京里来的”有什么能耐,或者,想把我拖进什么浑水?

“哦?苦力斗殴致死?”我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可曾锁拿疑凶?现场可曾保护?”

“这个……”孙司务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难色,“发现时已是后半夜,巡夜的弟兄只看到尸体,凶徒早已不见踪影。现场……码头那种地方,人来人往,又是夜里,怕是……难保周全。王指挥使的意思,是请副使先过去看看现场,再做定夺。”

现场已破坏,疑凶无踪。一个标准的、难有头绪的无头案。王指挥使把这案子推给我,用意再明显不过——既是“历练”,也是甩锅。破不了,是我无能;若真查出什么棘手的内情,也是我这个“外来户”顶在前面。

“既是指挥使大人吩咐,自当从命。”我点点头,不再多问。心中那根自阿六死后就一直紧绷的弦,却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公事”轻轻拨动了一下。南码头……船锚……那片染血碎布上的符号……只是巧合吗?

我没有坐轿,让孙司务备了马。右腿的旧伤在踩镫上马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几乎让我闷哼出声。我死死抓住鞍鞯,额角渗出冷汗,强行稳住身形,翻身上马。动作因疼痛而略显僵硬迟缓,落在孙司务眼里,大概更坐实了我“伤重未愈、不堪大用”的印象。也好。

马蹄嘚嘚,踏过清晨湿漉漉的青石板街巷,向着南城码头方向行去。越靠近码头,空气里的水腥味、货物气息、以及一种底层苦力聚集区特有的、混合着汗臭、污水和廉价食物气味的复杂气息便越发浓烈。街道变得狭窄拥挤,两侧是低矮歪斜的木板房和破烂的窝棚,早起的苦力、小贩、扛着货物的脚夫穿梭其间,神色麻木或匆忙。吆喝声、争吵声、货箱落地声、船只鸣笛声……交织成一片巨大而粗糙的声浪。

南码头是南京沿江诸多码头中较大的一处,停泊着无数大小船只,漕船、商船、客船、渔船,桅杆如林,帆影蔽日。码头区被各种货栈、仓库、客栈、酒肆、赌档、暗门子分割得支离破碎,地形复杂,龙蛇混杂。

案发地点在码头西侧一片相对偏僻的货栈后巷。我们到时,巷口已被几个穿着号衣的南城兵马司军卒拦住,闲人不得靠近。但所谓“封锁”,也就是拉了一条破烂的草绳,几个军卒懒洋洋地抱着胳膊站在一旁,低声说笑,对巷子里进出的老鼠和野狗视若无睹。看到孙司务和我骑马到来,才稍微站直了些,脸上带着底层吏卒特有的、对上官敷衍的恭敬。

“王指挥使呢?”孙司务下马问道。

“回司务,指挥使大人说衙门还有要事,吩咐卑职等在此听候杜副使差遣。”一个领头的小旗上前回话,目光在我身上扫过,带着审视。

果然,王胖子(王指挥使)自己躲了。我心中冷笑,翻身下马。右腿落地时,又是一阵钻心的痛,我扶住马鞍,稳了稳,才松开手,迈步向巷内走去。

巷子很窄,两侧是高耸的、被烟熏火燎得乌黑的货栈砖墙,地上污水横流,混杂着垃圾和牲畜粪便,气味令人作呕。清晨的阳光被高墙遮挡,巷内依旧昏暗潮湿。在巷子中段,一片污水洼旁,用草席盖着一具人形轮廓。

“尸体就在那儿,没人动过。”那小旗跟在我身后,语气平板地汇报,“是个叫刘大膀子的苦力,常在这一带扛活。昨儿夜里打更的发现时,人已经硬了。身上挨了好几刀,血流了一地。”

我走到草席旁,蹲下身。这个动作牵动了肋下和右腿的旧伤,但我无视了。示意旁边一个军卒掀开草席一角。

一具男性尸体暴露出来。死者约莫四十岁年纪,身材粗壮,确实配得上“大膀子”的绰号。穿着破烂的、沾满污渍和干涸血渍的褐色短打,仰面朝天,眼睛圆睁,瞳孔涣散,脸上凝固着一种混合了惊愕和痛苦的扭曲表情。致命伤在胸口,靠近心窝的位置,一个狭长的、边缘整齐的刀口,刺得很深,周围的衣物被血浸透,凝结成深褐色。除此之外,腹部、左臂还有几处较浅的划伤。

凶器应该是窄刃的短刀或匕首,出手狠辣,一击致命。但让我瞳孔微缩的,不是伤口本身,而是死者裸露的左边小臂上,一个用粗糙的蓝靛刺青——一个简化的船锚图案,下面似乎还有几个模糊的、难以辨认的小字。

船锚!

和我从阿六手中得到的那片碎布上,那个潦草的、像船锚又像“山”字的符号,何其相似!是同一伙人?还是同一种标记?

我强忍着心脏骤然加速的擂动,脸上依旧平静无波。目光仔细扫过尸体周围。血迹早已被污水和行人践踏得模糊一片,难以分辨足迹。墙角散落着几个空酒坛和啃剩的骨头,是这一带苦力们夜间聚赌喝酒的常见景象。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除了尸体周围那一滩相对集中的血泊。

“可曾搜过身?有何遗物?”我转头问那小旗。

“搜过了,副使。”小旗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枚铜钱,半块咬过的硬饼,还有一个瘪了的劣质烟草荷包。“就这些,穷鬼一个。”

我接过布包,手指捻起那几枚铜钱,又看了看荷包。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但我的注意力,再次落回那个船锚刺青上。

“这刺青,你们可认得?在这一带,常见吗?”我状似随意地问。

小旗和旁边几个军卒互相看了看,脸上都露出些茫然。那小旗挠挠头:“回副使,码头扛活的,身上有刺青的不稀奇,龙虎花草,什么都有。这船锚……倒是也见过几个,多是些在船上干过活,或者崇拜江龙王、讨个吉利的。这刘大膀子……好像以前也在船上做过几年水手?”

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军卒接口道:“是,刘大膀子早年间跑过船,后来吃不了那苦,才上岸扛活。他这刺青有些年头了。”

跑过船,有船锚刺青。这是表面上的联系。但阿六呢?阿六一个从北边逃来的军汉,跟船、跟码头有什么关系?他手里那块碎布上的符号,又是什么意思?是凶手留下的标记?还是某种组织的暗号?

“昨夜可有人听见动静?见到可疑之人?”我又问。

几个军卒都摇头。“码头这地方,夜里也不消停,喝酒赌钱打架是常事,有点动静也没人在意。发现时都后半夜了,哪还有人影。”

一个标准的、发生在底层的、几乎不可能有线索的无头案。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我站起身,因蹲得久了,右腿一阵发麻刺痛,眼前也微微发黑。我扶着冰冷的砖墙,缓了片刻。

“孙司务,”我转向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孙司务,“依你之见,此案该如何处置?”

孙司务似乎没料到我会直接问他,愣了一下,旋即恭谨道:“卑职不敢妄言。全凭副使与王指挥使定夺。只是……这等市井斗殴致死之案,历年多有,凶徒往往流窜难寻。依常例,多是记录在案,画影图形,发下海捕文书,也就……尽了职分。”

“记录在案,发海捕文书……”我重复了一句,目光再次扫过地上那具逐渐僵硬的尸体,和那个刺眼的船锚刺青。“孙司务所言,乃是常例。然则,王指挥使既觉此案或与南城不靖有关,嘱我前来,想必是觉得……或有深究之必要。”

我顿了顿,语气转冷:“传令,将尸体暂厝义庄,仔细验看,所有伤口形状、深度,凶器可能之类型,皆要记录在案。巷子前后出口,询问附近所有住户、店铺、夜间值守之人,昨夜可曾见到刘大膀子与何人在一起,可曾听到异常声响。码头各帮派、货栈、船行,凡与刘大膀子有过来往者,皆要暗中查访,尤其是……身上有类似刺青,或近期行为异常之人。”

我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巷子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几个军卒面面相觑,似乎没想到我这个看起来病恹恹的“京官”会如此较真。孙司务也微微蹙眉,欲言又止。

“副使,”他斟酌着开口,“如此大动干戈,只怕……人力有限,且容易打草惊蛇,若查无实据,反惹非议。再者,这等苦力,仇家或许就是另一伙苦力,或是赌债纠纷,查起来如同大海捞针……”

“正因是苦力,死得不明不白,才更需查清。”我打断他,目光如冰,盯在他脸上,“难道苦力的命,便不是命?便可随意糊弄过去?王指挥使将此事交我,我自当尽力而为。人力不足,可向指挥使请示增派。至于打草惊蛇……”我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若真是寻常斗殴,何蛇之有?若真有蛇,惊一惊,让它动一动,或许……才能看到尾巴。”

孙司务被我目光所慑,一时语塞,低下头:“是,卑职……遵命。”

“你去安排吧。验尸格目和初步查访结果,日落前报我。”我不再看他,转身,一瘸一拐,但步伐稳定地向着巷口走去。右腿的疼痛依旧尖锐,但似乎被胸中那股冰冷的、因“船锚”线索重现而燃起的火焰,暂时压了下去。

回到行辕,已是午后。我没心思用饭,只喝了口冷茶。坐在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海中,刘大膀子尸体上的船锚刺青,和阿六手中那片染血碎布上的符号,反复交叠、比对。虽然一个清晰,一个潦草,但那种简化的、带着一股粗野江湖气的船锚造型,神韵极为相似。

不是巧合。绝不可能是巧合。

阿六的死,和刘大膀子的死,之间必有联系。至少,是同一股势力,或者同一种“标记”下的杀戮。

阿六是外来者,在南京无根无基,他发现了什么?触碰了什么?刘大膀子是本地苦力,一个底层挣扎求生的蝼蚁,他又因何被杀?是因为那个刺青?还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码头,船锚,苦力,水手,帮派,货栈,走私,私盐,人口?还是……与“白莲余孽”有关?抑或,是那个“闫公公”在南方势力的触角?

迷雾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但露出的,是更深、更复杂的黑暗。

我拿起桌上那口寒铁绣春刀,缓缓抽出寸许。暗青色的刃口,在窗外透入的、惨淡的天光下,流转着幽冷的光泽。指尖拂过锋刃,传来细微的、令人皮肤发紧的锐利感。

“船锚……”我低声自语,眼中寒光凝聚。

既然你露出了痕迹,那么,不管你是藏在江底的铁锚,还是盘踞山头的匪类,我都会把你,连根拔起。

阿六,刘大膀子……还有所有可能因此而死去的、无声无息的人。

你们的血,不会白流。这笔账,就从这枚“船锚”开始,一笔一笔,清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