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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绣春雪刃 > 第479章 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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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九章:血痕

阿六的脸,那双凝固着惊恐和痛苦、涣散无光的眼睛,还有那蜷缩在枯叶泥污中、冰冷僵硬的瘦小身躯,像一道烙红的铁钎,狠狠凿进脑海,日夜灼烧,片刻不得安宁。闭上眼,是那张脸;睁开眼,是那片染血的碎布,和掌心残留的、仿佛永远也洗不掉的、粘腻冰冷的触感。血腥气,混合着竹林里腐烂落叶和泥土的味道,顽固地盘踞在鼻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重新经历那个寒冷彻骨、杀意弥漫的夜晚。

行辕死寂依旧。老仆的脚步声,送饭时的碗碟轻响,甚至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都成了折磨神经的锐器。白日里,在南城兵马司衙门,面对王指挥使那虚伪的热情和满屋的陈腐卷宗,我像个抽离了魂魄的泥胎,目光涣散,耳中嗡嗡作响,那些关于“白莲余孽”、“街面盗案”的絮叨,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传来,模糊而遥远。只有腰间那口寒铁绣春刀,随着身体的些微动作,刀鞘轻轻碰触腿侧,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才让我意识到自己还“存在”着,还在这个需要戴上面具、扮演角色的、令人作呕的舞台上。

焦灼。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焦灼,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像一头被困在铁笼里的受伤猛兽,獠牙毕露,却只能徒劳地啃噬着冰冷的栏杆。对阿六的愧疚,对凶手的愤怒,对自身无力与迟缓的痛恨,对蕙兰处境的担忧,对南京这潭深不见底浑水的戒备……种种情绪交织、撕扯,几乎要将所剩无几的理智撕裂。

不能乱。不能倒。阿六的血还没干,仇还没报。线索就在那片碎布上,就在这南京城的某个角落。但我该怎么做?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拿着那片布,去问每一个码头扛活的力夫,去查每一艘船?去逼问每一个脸上有疤的江湖人?那无异于自寻死路,打草惊蛇。

我需要冷静。需要思考。需要……力量。至少,是足以支撑我在这杀机四伏之地活下去、并撕开一道口子的力量。

可如何冷静?如何思考?纷乱的思绪如同暴风中的枯叶,根本无法凝聚。只有身体深处,那被阿六之死彻底点燃的、混杂着杀戮欲念和毁灭冲动的暴戾之火,在熊熊燃烧,灼烧得五脏六腑都在刺痛。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将这股几乎要冲破躯壳的、混乱而危险的力量,引导出去。否则,不等找到凶手,我自己先要疯了。

夜深。寅时。最黑暗寒冷的时刻。

我像一具被无形的线操纵的木偶,从床上起身。没有点灯,在绝对的黑暗中,摸索着换上那身吸汗的黑色短打。右腿的旧伤在寒冷和心绪激荡下,僵硬刺痛,但我几乎感觉不到,或者说,那痛楚成了某种真实存在的锚,让我知道自己还没彻底失控。

推开后门,踏入那片熟悉而冰冷的天井。寒风如刀,瞬间穿透单薄的衣衫,却扑不灭心头那团邪火。没有星光,只有高墙切割出的、一小片沉郁的墨黑天空。那几竿青竹在风中瑟瑟发抖,发出细微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

我没有去拿那口连鞘的寒铁绣春刀。今夜,不需要它。或者,是觉得它还不够“快”,不够“狠”,不够……贴近那股在血脉中奔涌的、原始的、只想撕裂和毁灭的冲动。

我缓缓抬起右手,五指虚握,仿佛握住了一柄无形无质、却比任何金属都更锋利、更嗜血的刀。没有起手式,没有预热。脑海中,毫无预兆地,如同被一道血色闪电劈开,浮现出一招招、一式式,诡谲、狠辣、刁钻、充满了阴戾杀意的刀法轨迹。是血刀经的刀法。不是依靠内力催动、化出漫天血影、鬼哭神嚎的那种。而是剥离了所有内力特效,只剩下最本质的、动作本身的轨迹。如何出刀最快,角度最刁,变招最诡,如何以最小的幅度,爆发出最强的切割力,如何利用身体每一个关节的扭曲、旋转,将刀锋送到最意想不到、也最致命的位置。

这些招式,原本需要配合血刀经独特的阴寒内力,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威力,甚至产生惑乱心神、侵蚀气血的诡异效果。如今内力全失,这些招式只剩下空壳,如同被剔除了血肉的骷髅骨架,看似凌厉,实则脆弱。在真正的行家眼里,恐怕破绽百出。

但此刻,我顾不得了。我只想动。只想将脑海中那些翻腾的、带着血色和惨叫的画面,那些关于死亡、背叛、追杀的冰冷记忆,还有胸腔里那团几乎要爆开的邪火,通过这具身体,通过这些曾经浸透鲜血的招式,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发泄出去!

我动了。

没有内力灌注,没有呼啸的刀风。只有身体在黑暗中,以一种近乎扭曲、却又带着某种诡异流畅感的姿态,骤然启动!右脚猛蹬地面,不顾膝弯后疤痕传来的、几乎要撕裂的剧痛,身形如鬼魅般向左前方急掠!同时,虚握的右手,沿着一条极其刁钻、自下而上的弧线,猛地“撩”出!模拟的,正是血刀经中一式阴险的“血河倒卷”,专攻敌人下阴、小腹,角度歹毒,速度奇快。

动作因缺乏内力支撑和筋骨强度,显得虚浮,发力也不够透。但那股子不顾一切、只求致命的狠辣意念,却仿佛透过这虚握的“刀”,在冰冷的空气中,划出了一道无形的、带着血腥气的痕迹。

“撩”势未尽,腰身已违反常理地猛拧,借助旋转之力,虚握的右手划出一道诡异的半圆,由“撩”变“抹”,横切向想象中的“敌喉”!这是“血影分光”的简化,原本该是数道真假难辨的血色刀光同时迸发,惑敌耳目,一击毙命。如今只剩下一道苍白无力的轨迹,但那份直取要害、务求一击断绝生机的决绝,却分毫未减。

“抹”过之后,脚下步伐错乱而迅疾地连踩,不是任何正规步法,而是血刀经中配合刀法、用于近身缠斗、闪转腾挪的“血踪步”。步伐诡谲飘忽,方向难测,常常在不可能的角度突然折转、突进。我右腿旧伤在如此急促诡异的步法变换下,痛得像是有无数钢针在骨头里搅动,几次踉跄,几乎摔倒。但我不管,只是将痛楚也化为力量,驱动着身体,继续在这片狭小的、黑暗的天井里,疯狂地移动、转折、扑击!

“刺”、“点”、“削”、“带”、“挂”、“绞”……一招招、一式式,脱胎于血刀经、却又因内力全失而变得怪异、笨拙、甚至可笑的刀法,从我手中倾泻而出。没有刀,只有虚握的拳,和模拟刀锋轨迹的手臂。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乱,全然不顾招式间的衔接是否流畅,发力是否正确,是否留下了巨大的破绽。我只是凭着记忆中那些深入骨髓的杀戮本能,和胸腔里那股快要爆炸的邪火,疯狂地挥舞、劈砍、突刺!

汗水瞬间涌出,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冷。右腿的旧伤早已痛得麻木,只剩下一种灼热的、仿佛要烧起来的胀痛。肋下、左肩的旧创也被牵动,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呼吸粗重如拉破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每一次呼气都喷出大团白雾。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但我停不下来。仿佛一停下,阿六那张惊恐的脸,那片染血的碎布,还有内心深处那无边的愧疚、愤怒和杀意,就会立刻将我吞噬、撕碎。

“嗬……嗬……”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压抑的嘶吼。动作越发癫狂。模拟的刀法不再拘泥于固定的招式,开始变得混杂、扭曲,夹杂着军中刀法的直来直往,甚至有一些完全不成章法的、纯粹发泄般的胡乱挥舞。身体在小小的天井里横冲直撞,几次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也恍若未觉。

脑海中的画面在疯狂闪现。苗寨的血与火,老耿最后怒吼喷出的血沫,韩栋冰凉的手指,王瘸子坠崖的烟尘……然后是苏州桃花坞温柔的笑靥,瞬间被狰狞的黑影吞噬……独眼老七那只幽深的独眼,闫公公阴柔的面孔,骆养性深不见底的眼神……最后,定格在阿六蜷缩的尸体,和那片染血的、画着诡异符号的碎布上!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的、短促而嘶哑的咆哮,终于冲破喉咙。我猛地向前“劈”出一“刀”,身体因用力过猛而彻底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

“砰!”

身体与地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右腿旧伤处传来一阵几乎令人昏厥的、骨头错位般的剧痛。我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咳嗽,每一声咳嗽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汗水混着尘土,糊在脸上,冰冷粘腻。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每一处旧伤都在尖叫,尤其是右腿,痛得我眼前发黑,几乎无法动弹。

我就这样趴着,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条离水的、濒死的鱼。天旋地转,耳中嗡鸣。过了许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炷香的时间,那疯狂冲撞的心绪和邪火,才随着体力的彻底耗尽和剧烈的痛楚,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下去。不是消失,而是沉入了更深、更冷的冰层之下。

喘息渐渐平复。汗水不再涌出,寒意重新从地面、从空气中,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冻得我微微发抖。但头脑,却在这极度的疲惫和疼痛带来的虚脱中,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丝冰冷而清晰的清明。

我挣扎着,用双臂支撑起身体,忍着右腿钻心的疼痛,缓缓坐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抬头望去,高墙切割出的那片墨黑天空,边缘已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灰白。

天,快亮了。

疯狂发泄之后,留下的不是平静,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冰封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阿六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愧疚和愤怒救不了他,也救不了蕙兰,更报不了仇。疯狂的练刀,除了加重伤势、暴露虚弱,毫无意义。

那片碎布,那个符号,是唯一的线索。但盲目追查,是下策。我现在是“南城兵马指挥副使”,尽管是个空衔,但也有其便利。南京城,尤其是南城,三教九流汇聚,消息灵通。或许,可以从“公事”入手,以调查“白莲余孽”、“码头治安”为名,暗中查访那个“船锚”或“山”字符号,打听近期有无异常命案或江湖仇杀。这比我自己像个没头苍蝇乱撞,要隐蔽得多,也有效得多。

而身体……我低头,看着自己依旧微微颤抖、布满新旧伤痕的手臂。刚才那番疯狂发泄,虽然痛苦,却也让我对这副残破躯壳的现状,有了更清醒、也更残酷的认识。内力一时难以恢复,筋骨之伤需时间将养。我能依仗的,只有那点微薄的内息,重新捡起的、最基础的刀法技巧,以及……无数次生死边缘挣扎中磨砺出的,对危险的直觉,和那股不惜同归于尽的狠劲。

血刀经的刀法,诡谲狠辣,但失了内力,便是无根之木。或许……不必执着于恢复原貌。可以取其“意”,去其“形”。取其“诡”、“快”、“狠”、“毒”的核心理念,结合现在这具身体的条件,军中刀法的简洁直接,以及……我此刻冰冷沉郁、只求实效的心境,重新“熔炼”出一套东西。一套更简练,更阴险,更适应狭窄空间、突然袭击、以弱搏强的……杀人之术。

我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右腿痛得几乎无法沾地,只能虚点着。但我站起来了。

天光,终于撕破了最后一丝黑暗,惨淡地照进这片湿冷的天井。那几竿青竹的轮廓,在晨光中清晰起来,依旧瑟缩,却似乎也透着一种顽强的生机。

我挪动脚步,一瘸一拐,走回屋内。关上门的瞬间,将最后一丝天光隔绝在外。

脱下沉重的、被汗水和尘土污损的黑色短打。冰冷的布巾擦拭身体,换上干净的、代表着“杜副使”身份的常服。镜中的人,脸色苍白如鬼,眼窝深陷,但眼神里那股癫狂的火焰已经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潭水,和一丝不容错辨的、铁石般的决绝。

阿六,你的血,不会白流。我会用我的方式,在这座石头城里,找到答案。

至于刀法……我看向静静躺在桌上的那口寒铁绣春刀。鲨鱼皮鞘幽暗。

不必再练那些虚无的花架子了。真正的刀法,是在下一次拔刀的时候,用敌人的血,来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