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最后一点灯火熄灭,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吞噬了最后一丝暖意。杜文钊独立窗前,雪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曾在苗寨血火中淬炼、又在西苑君前压抑了所有锋芒的眼睛,此刻幽深如古井寒潭,倒映着窗外纷扬的雪花,也倒映着胸腔里翻腾的、冰冷的火焰。
老秦带来的消息,像一根淬毒的针,刺破了他用“静养”、“思过”堆砌起来的、脆弱的平静。林蕙兰有危险。这个认知,比任何刀剑加身,都更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和暴怒。云南的血,他以为已经流得够多,流得够远,足以隔开那江南水乡的温婉安宁。可他错了。那潭浑水,那暗处的黑手,从未放过他,也从未打算放过任何与他有关的人。威远镖局,他托付身家性命的渠道,竟也被人渗透如筛!是冲着他藏在苏州的那些“家底”?还是……仅仅是为了报复,为了折磨,为了让他也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无论是哪一种,都触到了他最后的逆鳞。
血刀经的内力在经脉中奔涌得愈发狂暴,那股阴寒之气不再仅仅是刺痛,而是化作无数细小的冰锥,在四肢百骸中攒刺、切割,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左肩的旧伤也在隐隐跳动,与内力的躁动呼应着。他知道,这是强行运功、心神激荡的后果,再这样下去,只怕内伤会提前爆发。但此刻,他顾不得了。
他需要立刻验证老秦的消息,更需要知道,威胁到底到了什么程度,来自何方。坐困愁城,被动等待,是取死之道。
首先,是确认消息真伪。老秦的话,有几分可信?那枚铜钱暗记做不得假,但人是否会变?老秦一个看守城门的老卒,恰巧拦下那队镖车,又恰巧看出破绽,是否太过巧合?是有人借他之口传讯,还是他另有所图?杜文钊不愿以最坏的恶意揣测救命恩人,但多年的锦衣卫生涯,早已让他习惯了不惮以最大的谨慎对待任何“巧合”。
其次,是如何行动。这处宅子是骆养性安排的,名为“静养”,实为软禁。内外皆有眼线,管事、仆役、乃至门外看似寻常的家丁,恐怕都是北镇抚司的耳目。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公然离京前往苏州,绝无可能。甚至频繁外出,都会立刻引起警觉。
必须悄无声息地离开,至少,要能短暂摆脱监视,去获取外界真实的信息。
杜文钊的目光,缓缓扫过昏暗的书房。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床一柜,一套文房,几卷书。骆养性“体贴”地没有留下任何可能用于传递消息的笔墨暗格,连送来的邸报都是经过筛选的。但他忘了,或者根本不在意——杜文钊从来不是靠这些机关消息生存的人。他靠的是刀,是血,是在绝境中磨砺出的、野兽般的本能和对规则的漠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墙角那个不起眼的、用来倾倒洗笔水的粗陶水盂上。水盂半满,墨色的水在雪光映照下微微反光。他走过去,伸出食指,探入冰冷刺骨、带着墨臭的残水中,沿着盂壁内侧,细细摸索。触手是粗糙的陶土质感,并无异常。他并不气馁,指尖灌注一丝微不可察的血刀经阴寒内力,那内力如同有了生命,丝丝缕缕渗入陶壁。片刻,在盂壁靠近底部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凹陷处,他感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与周围陶土质地略有不同的凝滞感——那里曾被某种粘性液体短暂覆盖,又干涸了。
是浆糊?还是米汤?有人曾在这里藏过东西,又取走了。
杜文钊眼神一凝。这宅子之前是谁住的?骆养性安排给他之前,是否彻底清理过?这处细微的痕迹,是前任住客无意留下,还是……有人故意留给他的线索?抑或是骆养性的又一次试探?
他直起身,擦干手指,心中已有计较。无论这痕迹意味着什么,至少证明,这屋子并非铁板一块。有缝隙,就有机会。
他需要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一双在京城底层、却能触及三教九流消息的,不受骆养性直接控制的“眼睛”和“耳朵”。老秦是一个,但他身份特殊,且已露面,不宜再直接联系。他需要另一个,更隐蔽,更不起眼,甚至可能连骆养性都未必注意到的渠道。
记忆在脑海中飞速翻检。边军兄弟,大多已折在云南。京中相识的,除了北镇抚司的同僚(此刻已不可信),便是……他忽然想起一个人。一个几乎被他遗忘的人。
赵麻子。不是真名,因幼时出天花留下一脸麻坑得此浑号。原也是宣府的老卒,瘸了一条腿后退伍,在京西骡马市旁开了间小小的脚力行,替人牵线拉货,也做些打探消息、跑腿传话的灰色营生。此人胆小怕事,贪财惜命,但有一点好处:嘴严,认钱,而且因为瘸腿和貌丑,极为自卑,从不敢掺和进任何“大人物”的事情里,只在市井底层打滚。当年杜文钊刚调回北镇抚司时,曾因一桩涉及边军走私的小案子找过他,花了几两银子,得了些有用的零碎消息。事后,赵麻子吓得几天没敢开门,生怕被灭口。
这样的人,不起眼,有自己混饭吃的门路,而且,绝对怕死。怕死,就好控制。
问题是,如何在不惊动监视的情况下,联系上赵麻子?
杜文钊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雪,还在下,渐渐在地上积起一层薄白。夜色已深,万籁俱寂。看守前门的两名家丁,此刻应该正在门房里烤火打盹。后院的侧门,通往一条僻静的死胡同,平时少有人迹,但必然也有人看着。
他轻轻吹熄了桌上残留的油灯芯子最后一点火星,让书房彻底融入黑暗。然后,他褪下身上略显厚重的棉袍,只穿一身贴身的深色劲装,活动了一下因久坐和伤势而有些僵硬的四肢关节。血刀经内力缓缓流转,那阴寒之气此刻不再仅仅是痛苦,更带来一种异样的、对周围环境细微变化的敏锐感知。他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伤兽,调整着呼吸,收敛着所有生机。
不能走门,不能翻墙(墙头可能有暗哨)。他回忆着入住这几日暗中观察到的宅院布局。书房后窗对着的,是隔壁一户似乎久无人居的荒废小院的后墙,两院之间有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夹道。或许……可以一试。
他悄无声息地挪到后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冰冷的雪风立刻灌入,带着尘土和枯叶腐败的气息。他凝神倾听片刻,除了风声雪落,并无其他异响。运气于掌,轻轻卸下有些锈蚀的窗栓,将窗户完全推开。寒风扑面,他深吸一口气,龙转身步法运起,身形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从窗口轻巧滑出,落入院中积雪,竟只发出极其轻微的“噗”声。
积雪吸收了大部分声音。他伏低身体,借助院内假山和枯萎花木的阴影,快速移动至与隔壁荒院相隔的墙根下。墙高约一丈,墙面斑驳。他仔细聆听墙后,确认无人,随即提气轻身,足尖在墙面上连点数下,单手在墙头一按,借力翻上墙头,动作干净利落,牵动伤口传来的刺痛让他眉头微蹙,但硬生生忍住了。
墙那边果然是那条堆满破砖烂瓦、废弃家具的狭窄夹道,积雪无人打扫,更显荒凉。他轻轻跃下,落入及踝的积雪中,屏息凝神,再次确认无人察觉,这才如同鬼魅般,顺着夹道向骡马市方向潜行。
雪夜,成了他最好的掩护。血刀经带来的阴寒体质,让他散发的体温远低于常人,在这样寒冷的夜晚,更难被察觉。他专挑背街小巷、屋檐阴影疾行,避开更夫和巡夜兵丁的路线。对京城街巷的熟悉,此刻发挥了作用。
约莫两炷香后,他来到了京西骡马市附近。此时已是后半夜,市集早已散尽,只有零星几家客栈门前的气死风灯在风雪中摇曳,投下昏黄的光晕。赵麻子的“快腿赵记脚力行”就在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尽头,门脸窄小破旧,门板紧闭。
杜文钊没有直接敲门。他绕到后巷,那里堆满了各家倾倒的垃圾和积雪,臭气熏天。他找到脚力行后墙一扇用来倒脏水的小木窗,窗棂早已腐烂。他运起内力,指尖发力,悄无声息地捏断里面简陋的木插销,推开一条缝隙,侧身挤了进去。
里面是脚力行的后院兼仓库,堆放着一些破烂的鞍鞯、绳索,弥漫着一股牲口粪便和霉烂稻草混合的臭味。里间传来震天的鼾声。
杜文钊摸到里间门边,轻轻推开一条缝。屋里一片漆黑,只有鼾声如雷。他适应了一下黑暗,看到靠墙的土炕上,蜷缩着一个身影,正是赵麻子。他走到炕边,伸手,精准地捂住了赵麻子的口鼻。
“唔!”赵麻子猛然惊醒,吓得魂飞魄散,黑暗中只看到一双冰冷如寒星的眼睛近在咫尺,顿时浑身僵直,尿都快吓出来了。
“别出声,是我。”杜文钊压低了声音,松开手,但另一只手已按在了赵麻子颈侧要穴上,只要稍一发力,便能捏碎他的喉骨。
赵麻子借着窗外雪地反光,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轮廓,虽然瘦削憔悴了许多,但那眼神,那气息……他猛地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满是惊恐:“杜……杜千户?!您……您怎么……”
“闭嘴,听我说。”杜文钊声音冷得像冰,“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赵麻子拼命点头,冷汗涔涔而下。
“两件事。第一,立刻想办法,用你最隐秘、最快的路子,往苏州阊门内桃花坞送个口信,不用写,带话给一个叫林蕙兰的妇人,就说‘北地风雪紧,速离暂避,非我亲至,勿信勿动’。带话的人必须可靠,银子我给你,双倍。但若走漏半点风声,或口信有误……”杜文钊手上微微加力,赵麻子顿时呼吸困难,脸憋得通红,只能拼命眨眼表示明白。
杜文钊略松了手,继续道:“第二,给我查清楚,最近半个月,有没有一队打着‘威远’旗号、往苏州去的镖队,特别是里面有没有生面孔,尤其是带淮扬或南直隶口音、但行为可疑的趟子手。还有,查查京城里,最近有没有人特别打听威远镖局往苏州的镖,或者打听苏州阊门桃花坞的住户。记住,要悄悄的查,用你在市井里的那些狐朋狗友,洒出钱去,但绝不能让人知道是我在查。明白吗?”
赵麻子大口喘着气,脸上麻坑都在哆嗦,但还是努力点头:“明……明白!杜千户放心,小……小的一定办好!送信的事,我有个过命的兄弟,是跑漕船的信客,后日就有船南下,快得很,人绝对靠得住!打听消息……给我三天,不,两天!一定给您个信儿!”
“好。”杜文钊从怀中摸出那叠官票,看也不看,抽出两张面额不小的塞进赵麻子汗湿的手心,“这是定钱。事成之后,另有重谢。若是走漏风声……”他眼中寒光一闪。
赵麻子捏着那冰冷却沉甸甸的银票,如同捏着烧红的炭,又是怕又是贪,颤声道:“杜千户放心!小的烂命一条,全靠您赏饭吃!定把嘴巴缝得死死的!事……事若不成,您随时来取小的狗命!”
杜文钊不再多言,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的杀意让赵麻子如坠冰窟。随即,杜文钊身影一闪,已从后窗消失,融入外面的风雪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赵麻子瘫在炕上,半晌才缓过气来,看着手里的银票和空空如也的后窗,想起杜文钊那双冰冷得不像活人的眼睛,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连忙爬起身,也顾不得寒冷,开始盘算如何完成这两件要命差事。他知道,自己这回是真正趟进浑水里了,但银子的诱惑和杜文钊的威胁,让他别无选择。
杜文钊依原路返回,悄无声息地翻墙回到书房,轻轻关上后窗,插好窗栓,拂去身上沾着的少许积雪,重新穿上棉袍,坐回椅中,仿佛从未离开。只是胸口微微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强行压制血刀经内力的反噬和伤处的疼痛,让他耗费了极大的心力。
窗外,风雪正急。他望着漆黑的夜空,眼神幽深。
消息已送出,棋子已落下。接下来,就是等待,以及……应对可能随之而来的风暴。赵麻子是否可靠?口信能否送达?蕙兰是否会信?京城里,到底是谁在打听?骆养性是否已经察觉?
无数个疑问在心头盘旋,但没有一个能有即刻的答案。他就像置身于一片漆黑的雪原,四周潜伏着未知的危险,只能凭着本能和手中冰冷的刀,一步步向前摸索。
这一夜,注定漫长。而风暴,才刚刚开始积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