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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小说网 > 历史军事 > 绣春雪刃 > 第445章 归京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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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揣着加上先前“忠勇可风”匾额时一并赏下的银两,一共三百两的官票,贴身藏着那身代表着殊荣却也沉重无比的大红纻丝绣麒麟服,马车碾过京师入冬后第一场薄雪的泥泞,驶入了阜成门。车帘外,熟悉的帝都街景在眼前缓缓展开,商铺招幌,行人如织,喧嚣嘈杂,与记忆中的繁华并无二致,却又似乎隔了一层无形的厚障壁。车内的我裹着厚厚的棉袍,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血刀经内力在体内缓慢流转带来的、驱之不散的阴寒,和左肩深处那愈合不良、每逢阴冷天气便隐隐作痛的旧伤。

离开那座软禁般的庄园已近月余。身上的外伤在御医和骆养性派来的郎中“精心”调理下,表面上已愈合大半,至少不再影响行动。但内里的损耗,只有我自己清楚。过度透支的元气,血刀经内力反噬留下的经脉隐痛,以及那场宫廷应对留下的、更深沉的心力交瘁,都如同附骨之疽,难以根除。更重要的是,心里缺了一块。那是在云南瘴疠山林、刀光剑影中并肩趟过来的一块,如今,空了。

马车没有驶向北镇抚司衙门,也没有回我那个在城西、久未有人气的简陋小院,而是径直拐入了一条僻静的胡同,在一处不起眼的三进小院门前停下。这是骆养性“安排”的“静养”之所,说是便于“照料”,实则是更周密、也更体面的监视与圈禁。门外有两名看似寻常家仆、实则眼神精悍的汉子垂手而立,院内也必有其他耳目。对此,我心知肚明。

我被两名灰衣侍卫几乎是“搀扶”着下了车,脚步虚浮地踏入这座陌生的院子。院子收拾得干净整齐,却透着一股毫无人气的冰冷。一名管事模样、神色恭谨中带着疏离的中年人迎上来,引我至正房。屋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陈设简单却一应俱全,甚至书案上还摆放着几本崭新的兵书和邸报抄本。

“杜千户一路辛苦,请在此安心静养。一应用度,自有下人打理。骆公吩咐,请您务必遵医嘱,好生休养,外间诸事,不必挂怀。”管事躬身说完,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不必挂怀。四个字,轻飘飘,却重如千钧。将我与此番用命搏来的一切后续可能,彻底隔绝。

我走到炭盆边,伸出手,感受着那灼人的热力,却只觉得指尖冰凉。三百两赏银,在怀里沉甸甸的,足够在京中置办一份不错的产业,或让一个普通之家数年衣食无忧。可这沾着血、凝着兄弟魂魄的银子,此刻只让我觉得烫手,觉得讽刺。王瘸子拿命换来的血书线索,老耿用胸膛挡下的弩箭,韩栋在昏迷中无意识的呻吟与最终无声无息的离去……就值这三百两,一身华服,一块虚名之匾?

韩栋……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消息是几天前,在我“静养”期间,由那个面无表情的管事“不经意”间透露的。说是伤重不治,在庄园里“安静”地走了。骆养性派人厚殓,已择地安葬。没有葬礼,没有吊唁,就像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融化在泥泞里。我甚至没能见他最后一面。那个在宣府边墙一同喝过最烈的烧刀子、在苗寨血战中背靠着背杀出血路、总爱咧着嘴骂娘却把最后一口干粮塞给我的兄弟,就这么没了。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

我当时正对着炭火出神,听闻此言,只是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顷刻间便凉了。没有说话,没有表情,只是慢慢将那一盏已经冷透的茶,一点一点,喝了下去。苦涩,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冻成一块坚冰。

管事退下后,我在那烧得通红的炭盆前,站了整整一夜。直到东方发白,炭火化为灰烬,寒气重新侵透骨髓。

如今,回到这名义上属于自己的“家”,却比在那庄园软禁时,更觉空旷寒冷。赏银、麒麟服、御匾,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我锁在这方寸之地,锁在这“忠勇可风”的虚名之下。骆养性用皇恩和规矩,给我套上了最华丽的镣铐。而皇帝那句“不必再问”,更是斩断了我所有试图追索的触角。

我成了京城里一个特殊的“闲人”。一个有殊荣在身、却无实权在手、被各方默默关注的“闲人”。每日,除了按时服药、运功调息那愈发难以驾驭的血刀经内力,便是翻阅那些送来的、不知经过几道筛选的邸报抄本。上面的消息,真真假假,语焉不详。李崇道案已移交三法司,据说牵扯甚广,但迟迟未有定论。周文彰在云南的“善后”似乎遇到了阻力,奏报中满是“土司反复”、“钱粮匮乏”之类的推诿之词。朝中关于边饷、关于流寇的争吵依旧日复一日,如同窗外永不停歇的寒风。

我像一头被困在精致笼中的伤兽,舔舐着看不见的伤口,焦躁地等待着,却又不知在等什么。等皇帝忽然想起我这把刀?等骆养性的下一步指令?还是等那隐藏在“岱翁”名号之后的黑手,再次露出獠牙?

偶尔,会有不速之客投帖拜访。多是些品级不高的武官或不得志的文人,借着“瞻仰忠勇”、“请教边事”的名头,前来探探风向,或单纯混个脸熟。我一概以“伤病未愈,需静养”为由,让那管事挡了回去。我知道,这些不过是水面上的浮萍,真正的暗流,在看不见的深处涌动。

这日午后,天空又飘起了细碎的雪粒。我坐在窗前,看着庭院中那株光秃秃的老槐树,枝桠在寒风中瑟瑟抖动。怀里的三百两官票,像一块冰,贴着心口。韩栋最后苍白的面容,老耿怒睁的独眼,王瘸子坠崖时溅起的尘土……一幕幕,在眼前反复闪回。

“千户。”管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他很少主动打扰,“有客递帖求见。”

“不是说了,一概不见。”我头也未回,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烦躁。这幽禁般的日子,让心头的戾气和伤痛无处宣泄,反而在血刀经内力的作用下,隐隐有沸腾之势。

“来人……”管事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压低了几分,“来人未通报姓名,只让递进此物。说……千户见了,自然明白。” 说着,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只枯瘦的手递进来一物。

我目光扫过,心头猛地一跳。那是一枚样式奇特的铜钱,并非本朝制式,正面模糊不清,背后却刻着一个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暗记——一柄斜插的短匕。这是我还在宣府时,与麾下几名过命的边军老卒约定的暗记,用以在万不得已时互相确认身份。认得此物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且大多已埋在滇南的黄土之下。

一股寒意夹杂着莫名的警惕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是谁?幸存的弟兄?还是……有人借此物试探?

“人在何处?”我接过铜钱,触手冰凉,沉声问。

“在……在后门巷子里的茶摊坐着,戴着斗笠,看不清脸。”管事低声道,“只说等您一盏茶的时间。”

我沉默片刻,将铜钱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让他进来,从后门,悄悄带他到我书房。别让旁人看见。”

“是。”管事应声退下。

我起身,走到书房,点亮了桌上那盏昏暗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斗室,墙上映出我略显佝偻的身影。血刀经内力在经脉中加速运转,感官提升到极致,仔细分辨着外间细微的动静。

不多时,书房那扇通往后院的侧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灰扑扑棉袍、戴着破旧斗笠、身形略显佝偻的身影闪了进来,反手轻轻掩上门。来人取下斗笠,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约莫五十上下,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此刻正带着复杂的情绪看向我。

看到这张脸,我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但随即涌起更深的疑虑。“老秦?” 我有些不确定地低声问道。秦铁崖,曾是宣府边军的一名老夜不收,追踪潜伏的本事一流,后来因伤退役,据说在京中谋了个看守城门的差事糊口,早已断了联系。他怎么会突然找来?还拿着这枚铜钱?

“杜头儿,是我。” 老秦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他快速扫视了一眼书房内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速极快,“长话短说,我今日不当值,在阜成门盘查时,拦下了一队从南边来的镖车,例行查验。镖旗是‘威远’的,押镖的趟子手脸生,说话带着明显的淮扬口音,但路引和货单都对得上,是往苏州送一批绸缎。”

听到“威远镖局”和“苏州”,我心中猛地一沉,脸上却不动声色。

老秦紧盯着我的眼睛,继续道:“本来查验无误,就该放行。可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趟子手,在搬货时不小心绊了一下,怀里掉出个东西。我眼尖,瞥见是个苏绣的香囊,绣工极精致,不像寻常跑江湖的汉子该有的物件。我捡起来还他,他接过去时,手抖得厉害,眼神慌乱,不敢看我。”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我趁人不注意,摸了一下那香囊,里面硬硬的,不像香草,倒像……夹了东西。我没声张,放他们走了。但回头越想越不对劲,威远镖局走南闯北,规矩大,用人严,怎会用这等毛手毛脚、还带着闺阁之物上路的生手?而且,那趟子手慌乱之下,脱口说了半句‘姑苏城外’,虽然立刻改口,但那口音……绝不是淮扬一带的,倒有几分南直隶那边的软糯调子。”

老秦浑浊却锐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杜头儿,我记得你前些日子离京前,是不是托过威远镖局往苏州送东西?我老秦没什么本事,就这对招子还亮,鼻子还算灵。这趟镖,这趟子手,透着邪性!恐怕……不是冲货,是冲人去的!我怕……怕是冲着您在苏州的家人!”

最后几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我的胸膛!林蕙兰!威远镖局!他们果然被盯上了!而且手段如此隐秘阴毒,竟然派人冒充镖师混入队伍!是冲着我来的?还是那本账册的余波?老秦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连日来的迷雾和压抑的恐慌!

我袖中的手瞬间握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传来的刺痛让我勉强保持住面色的平静,但胸膛里,血刀经那阴寒的内力却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带来一阵冰刺般的痛楚。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盯着老秦:“老秦,你为何来告诉我?此事……干系不小。”

老秦脸上皱纹更深了,露出一丝苦涩:“杜头儿,当年在宣府,我这条贱命是你从鞑子刀下抢回来的。我老秦没什么大本事,但也懂得知恩图报,分得清好歹。你在云南做的事,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但我知道,你不是那等贪功枉法的人。这趟浑水,我本不该蹚,但……”他咬了咬牙,“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要对您家人下手,还装不知道!这京城,这北镇抚司里头,水太深了,有些人……手伸得太长了!您如今闭门谢客,赏着虚名,可这‘忠勇可风’的匾额,挡不住从背后射来的冷箭啊!”

他重重叹了口气,抱了抱拳:“话已带到,杜头儿您自己千万小心。我身份低微,帮不上大忙,只能给您提个醒。那队镖车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往通州方向去了,若是快马加鞭,或许……还来得及做些什么。我……我得走了,久了怕惹人眼。” 说完,他不等我回应,迅速重新戴好斗笠,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拉开侧门,身影没入后院漆黑的夜色与细雪中。

书房内,重新陷入死寂。只有油灯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我沉重如鼓的心跳。掌心中,那枚冰冷的铜钱已被汗水浸湿。

老秦冒着风险前来,绝不仅仅是为了“报恩”。他一个看守城门的老卒,如何能恰好拦住那队镖车?又如何能敏锐地察觉那些破绽?是他真的目光如炬,还是……有人借他的口,向我传递这个消息?是敌是友?是警告,还是陷阱?

但无论如何,林蕙兰有危险!这是确凿无疑的!威远镖局的镖队被渗透了!对方的目标明确,就是我在苏州的软肋!而且,老秦最后那句话——“这北镇抚司里头,水太深了,有些人……手伸得太长了”——分明是在暗示,威胁可能来自内部,来自骆养性掌控之外、甚至可能与骆养性不对付的势力!是“岱翁”的余党?还是其他被我云南之行触动的、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怀里的三百两官票,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发疼。韩栋死了,老耿死了,王瘸子死了……如今,连远在苏州、与我刻意保持距离、以为能保平安的林蕙兰,也要被卷入这腥风血雨之中了吗?就因为我动了云南的铜政,就因为我拿到了那本要命的账册?

窗外,雪越下越密,簌簌落下,将庭院渐渐染白,却盖不住这京城夜色下的污浊与杀机。这看似平静的雪夜,究竟还隐藏着多少欲将我、将我身边人吞噬的漩涡?

我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漫天飞舞、却终究要落入泥泞的雪花,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因伤病而生的疲惫,被冰冷的、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血刀经的内力在经脉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腾起来,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撕裂般的痛楚,却也点燃了胸腔中那簇从未熄灭、反而因兄弟鲜血和挚爱危局而燃烧得愈加暴烈的火焰。

闭门思过?静养?皇恩浩荡?去他妈的!

兄弟的血不能白流!蕙兰的安危,我不能坐视不理!这潭试图将我淹没、将我同化的死水,是时候,由我亲手,将它搅个天翻地覆了!

我转身,吹熄油灯,书房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雪光映照下,我眼中那两点幽寒如冰魄的光芒,久久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