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内一片沉寂,唯闻窗外秋风拂过残荷的沙沙声,以及池水微澜的轻响。这寂静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比任何雷霆呵斥都更令人窒息。我伏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额头紧贴着光滑而沁凉的地面,寒意透过皮肤,一丝丝渗入骨髓,与左肩、后背伤口传来的、如同钝刀子细磨般的绵长痛楚交织在一起。血刀经那阴寒的内力在近乎干涸的经脉中艰难流转,带来阵阵刺痛的寒意,却也强行吊住我一线清明,让我在这令人几乎窒息的御前沉默中,保持着最后一丝镇定。皇帝的沉默,是在权衡,在审视,在判断我这把从云南血火中捞起、刃口已卷、杀气未消的刀,究竟是该回炉重炼,还是就此……弃之不用。
时间仿佛凝固,唯有那穿堂而过的、带着水汽的秋风,偶尔撩动帝王案前明黄奏章的边角,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命运在无声翻页。
“杜文钊。”
不知过了多久,崇祯皇帝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那声音里带着一种久居深宫、日夜宵旰所带来的、浸入骨子里的疲惫沙哑,但疲惫之下,却透着一丝尘埃落定般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你擅权行事,虽有功于前,然过不可不究。”
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敲打在我紧绷的心弦上。来了,预料之中的惩戒。
“着罚俸一年,于北镇抚司听参,闭门思过三月,详陈云南之事本末,以观后效。”
罚俸、听参、闭门思过——三项并下,明明白白。罚俸是实惩,听参是悬剑,闭门思过是画地为牢,详陈本末更是枷锁。我依旧伏地,姿态恭顺到极致,声音平稳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巍:“微臣领罪,叩谢皇上隆恩。” 心中却一片冰凉的清明:果然如此。皇帝需要给朝野一个交代,需要敲打我这份因泼天功劳而可能滋生的骄纵与“不驯”,更需要将我暂时搁置,冷却云南之事可能引发的余波。这惩戒,与其说是罚我,不如说是做给天下人看,做给那些可能因李崇道倒台而惶惶不安、或因我骤得大功而眼红嫉恨的人看。
皇帝略一停顿。我能感觉到那两道深沉莫测的目光,在我低垂的、因伤痛而微微僵硬的脊背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掂量,在评估这惩戒的分量是否足够。然后,那带着沉重倦意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似乎缓了半分,却浸透了另一种更深沉的东西——那是一种仿佛承载着整个摇摇欲坠帝国重量的疲惫与无奈。
“然念你侦破巨案,保全证据,麾下将士……多有死伤,忠勇可嘉,朕心……甚慰。”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极轻,几不可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这空旷寂静的水榭中激起无形的涟漪,让空气都凝滞了几分。他在说“麾下将士多有死伤”时,那极其细微的停顿,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心底最痛处。王瘸子坠崖时抠进泥土的血手,老耿怒睁的独眼和胸前狰狞的箭簇,韩栋奄奄一息的灰败面容……无数血色画面瞬间涌上,几乎冲垮我强撑的镇定。我伏地的指尖,不自觉扣紧了冰冷的地砖。
“国事维艰,国库不裕。朕之内帑,亦非丰盈。” 皇帝的声音继续响起,平淡,却字字千钧,砸在人心上。他在解释,向一个臣子解释赏赐不丰的原因。这本身,就是一种异样的沉重和……近乎直白的无奈。“然功不可不赏,忠不可不励。”
他顿了顿,似乎在字斟句酌,每一个字都经过那被无数政务熬干的脑海仔细权衡:“特赏内帑银二百两,宫缎二十匹,另赐大红纻丝绣麒麟服一袭,‘忠勇可风’匾额一方,悬于北镇抚司衙署,以彰其功。”
二百两银,二十匹缎。放在太平岁月,对于侦破涉及巡抚、震动朝野的铜政大案之功,这赏赐堪称寒酸,甚至是一种变相的羞辱。但此刻,从这位龙袍袖口已见磨损、内帑空空、为辽东战事和中原流寇焦头烂额的年轻帝王口中说出,这“寒酸”的赏赐,却带着一种异样的、沉甸甸的分量。他在告诉我,也在告诉他自己,朝廷的窘迫,天子的艰难,这大明江山已然千疮百孔的体面。赏赐是薄的,情势是迫的,但“赏功”这个动作本身,必须要有。
真正的重点,是那“大红纻丝绣麒麟服”和“忠勇可风”的御匾。
麒麟服,非特旨不得服。这是超越品级的殊荣,是皇帝将你视为“自己人”、“心腹爪牙”的象征性赏赐。它不增加你的权力,却极大地提升你的地位和象征意义。穿上它,你就是天子亲赐的“忠勇”之士,是皇恩浩荡的活招牌。这袭华服,是护身符,也是紧箍咒。
“忠勇可风”御匾,更是定性般的最高荣宠。它悬在北镇抚司,不仅仅是在表彰我杜文钊,更是在昭告天下,皇帝对我云南之行的最终定调——虽有“擅权”之过,但“忠勇”是主,功大于过。这是政治上的“免死铁券”,至少在一定时期内,是。
赏赐不重,荣宠极隆。罚得实在,赏得……意味深长,堪称帝王心术的典范。
最后,那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四个字,为一切画上了句号:“云南后续事宜,交由有司办理,你……不必再问,安心思过便是。”
不必再问。关死了我借云南案、借那本要命的账册、借“岱翁”线索再兴波澜、再追查下去的所有可能。皇帝用最高的荣宠和最明确的禁令,为我,也为这桩可能掀起滔天骇浪、牵扯不知多少人的惊天大案,暂时贴上了封条。我这把刚刚染血归来的刀,被擦拭干净,挂上了御赐的标签,然后……收入鞘中,悬之高阁。
“微臣……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再次深深叩首,这一次,声音里那丝难以抑制的微颤,三分是伤口剧痛和强撑后的虚脱,三分是直面天威、生死一线的后怕,更有四分,是听懂了这复杂讯息后、冰凉彻骨的明晰与……一抹深藏的悲凉。我活下来了,甚至得到了寻常武官毕生难以企及的荣耀。但我也被缴了械,圈禁起来,那用无数弟兄鲜血换来的线索、那可能直指九重的秘密,被一句“不必再问”轻飘飘地封存。而我,成了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上,一颗刚刚冲锋陷阵、如今却被轻轻拿起、稳稳放回棋盒的棋子。只是不知,下次再被那执棋之手拈起时,是作为弃子,还是……一把更锋利的匕首?
“去吧。好生将养,静心思过。” 皇帝挥了挥手,目光已重新落回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上,仿佛刚才那决定一个人乃至一群人命运、平衡了赏罚荣辱的简短对答,只是他日理万机中,微不足道的一件。
“微臣告退。” 我保持着最恭谨的姿态,再次叩首,然后忍着膝盖的酸麻和伤处因动作牵扯传来的尖锐疼痛,以尽可能平稳的步伐,一步步缓缓退出这令人窒息的澄渊堂。自始至终,目光低垂,未曾抬头直视天颜。
走出水榭,深秋带着寒意的风猛地灌入领口,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才惊觉,贴身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黏在皮肤上。那辆送我来的青篷马车,依旧沉默地等候在远处的垂花门外,像一具黑色的棺椁。引路的年轻太监无声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面白无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登上马车,帘幕落下,将西苑的亭台楼阁、一池秋水、以及那无形无质却重若千钧的帝王天威,尽数隔绝在外。车厢内一片昏暗,只有帘隙透入的、惨白的天光。
马车再次辘辘而行,穿过重重寂静的宫禁。我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闭上眼,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惊悸、压抑、悲愤和那丝冰冷的清明,都随着这口气吐出去。袖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冰冷坚硬的物件——那是离宫前,一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在交接腰牌时,借着衣袖遮掩,悄无声息塞入我手中的。一块非金非玉、触手生寒、刻着繁复云纹的令牌。北镇抚司指挥使,骆养性的令牌。
他果然时刻关注着西苑内的风声。这令牌,是提醒,是安抚,亦是一道无声的指令:回去,听话。荣宠是皇帝给的,但绳子,还攥在他骆养性手里。
马车驶出巍峨的宫门,驶过清晨空旷寂寥的街道。车窗外,京师渐渐苏醒,贩夫走卒开始一天的营生,喧嚣声隐约传来,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不真实。赏赐、罚惩、禁令、令牌……这一切交织成一张细密而无形的网,将我牢牢罩在其中。我仍是北镇抚司的掌刑千户,如今更有御赐麒麟服和“忠勇可风”匾额加身,荣耀等身,风头无两。可我也成了罚俸听参、闭门思过的待罪之身,被一道轻描淡写的旨意,勒令不得再过问用鲜血换来的云南后续。骆养性用这块冰冷的令牌,再次明确地告诉我:你的前程,你的生死,你接下来该走的路,依然由他掌控。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驶回了那处看似普通、实则戒备森严的宅院。我下了车,对沉默的车夫和随行侍卫微微颔首,步履看似沉稳、实则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地走入院中。
院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寂静中透着一股压抑。韩栋已被转移至更安静宽敞的厢房,有郎中专门照料。原本还算有些人气的院落,如今显得空荡了许多。院中,仅存的一名在苗寨血战中侥幸存活、脸上带着道新鲜刀疤的边军老卒——赵三,正蹲在廊下,用一块磨石,一下一下,狠狠地磨着一把卷了刃的腰刀。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头,独眼中布满了血丝,看到是我,立刻扔下刀石,踉跄着起身抢步过来,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千户!您可回来了!宫里……宫里怎么说?韩头儿他……韩头儿他……”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目光扫过这空旷寂寥的院子。老耿死了,王瘸子死了,带去的二十多个边军老兄弟,如今还能喘气的,包括重伤的韩栋在内,不过五六人。一股混合着悲凉、愤怒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心头。
“赏了身麒麟服,还有块‘忠勇可风’的匾,顺便……罚了一年俸禄,得闭门思过三个月。” 我打断他,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顺手将袖中那块冰冷的令牌塞入他粗糙的手中,“骆公的‘意思’。韩栋怎么样?”
赵三捏着那沉甸甸、冷冰冰的令牌,整个人愣了一下,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随着面部肌肉的抽动而扭曲,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愤怒,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了然的悲凉所取代。赏赐听着风光无限,可这罚俸、思过,加上这块代表骆养性无孔不入掌控的令牌,意味着什么,他这个在边军和锦衣卫底层打滚多年的老卒,岂能不懂?皇恩浩荡的背面,是鸟尽弓藏的寒意;荣耀加身的代价,是就此雪藏、前途未卜。他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死死咬紧牙关,仿佛要将满口的愤懑和苦涩都咽回肚里,最终只化作一句嘶哑的、带着哽咽的话:“郎中说,韩头儿箭毒已拔,但失血太多,伤了根本,元气大亏……一直发着高烧,说明话,喊老王……喊老耿的名字……喊……喊冲锋……能不能熬过来,郎中说,就看这两日了……”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透不过气。老王(王瘸子)坠崖时抠进岩石的指头……老耿怒睁的独眼和胸口汩汩冒血的箭疮……那些朝夕相处、最终却永远留在滇南瘴疠山林中的弟兄们染血的面孔……此刻与韩栋奄奄一息的模样交织在一起,冲击着我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那些用命换来的“忠勇可风”,此刻听起来,竟如此讽刺。
我没再说话,只是用力拍了拍赵三剧烈颤抖的肩膀,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安置韩栋的厢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却又沉重如山。
推开房门,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韩栋躺在靠窗的榻上,面色如金纸,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唯有那紧锁的眉头和偶尔无意识的抽搐,显示他正陷在无边的高热和梦魇之中。我走到榻边,默默站立。窗外惨白的天光落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竟有一种触目惊心的脆弱。这个在战场上如同疯虎、身上伤疤比年纪还大的悍勇汉子,此刻却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王瘸子死了,老耿死了,那么多边军老兄弟埋骨滇南,尸骨无存……换来二百两赏银、一身麒麟服、一块御匾,以及罚俸、听参、闭门思过的处置。
值吗?
我不知道。或许在庙堂之高的人看来,这笔交易,很值。用几条、几十条“粗鄙武夫”的性命,换来边陲铜政的澄清,扳倒一个封疆大吏,稳定一方,顺便赏赐安抚一下活着的“功臣”,再敲打一番以防其尾大不掉,最后将可能掀翻桌子的秘密暂时压下……很值,很符合帝王权衡之术,很符合朝廷利益。
可对我,对躺在榻上生死未卜的韩栋,对脸上疤痕狰狞的赵三,对那些永远留在云南的亡魂来说呢?
我缓缓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下,动作牵扯到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没有理会,只是缓缓阖上眼。血刀经那阴寒的内力,在极度疲惫和心神激荡的身躯里,如同一条受伤的毒蛇,缓缓地、挣扎着游走,试图修复伤势,却只带来一阵阵冰冷刺骨的痛楚,和那股深植于骨髓的、冰冷的恨与警惕。
闭门思过?也好。
正好用这三个月,好好想一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骆养性在盘算什么?周文彰接下来会如何?那本交出去的账册,最终会指向何方?“岱翁”究竟是谁?皇帝那句“不必再问”,是真的封存,还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
还有阿雉……那个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女子,是生是死?她背后,又是哪一方势力?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凛冽的北风刮过庭院光秃的树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紧闭的院门之内,暂时的安全,或许正是下一次风暴来临前,最后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