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第一场雪,渐渐停了。晨曦透过稀疏的云层,将一片惨白的光洒在寂静的街巷屋顶,积雪反射出清冷的光,刺得人眼发酸。杜文钊枯坐在书房窗前,一夜未眠。血刀经的内力在经脉中缓缓流转,试图抚平强行运功留下的灼痛,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焦躁,却如同窗外屋檐下的冰凌,悬而不化,寒意入骨。
赵麻子那边,需要时间。漕船信客南下,最快也要十余日才能到苏州,再快脚程将口信送到林蕙兰手上,又是数日。这中间若有任何差池,或是敌人动作更快……杜文钊不敢深想。他只能强迫自己相信,那个胆小如鼠又贪财惜命的麻脸汉子,在银子和性命的双重逼迫下,能办好这第一件事。
而第二件事——查探京城中对苏州、对威远镖局的动向——更需要耐心和运气。京城鱼龙混杂,每日暗流涌动无数,想要从中捞出几丝特定的、刻意隐藏的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赵麻子虽有门路,但能力有限,杜文钊并未抱太大希望,这更像是一次投石问路,看能惊起什么样的蛇虫。
他在等,等赵麻子的消息,也在等骆养性下一步的动作。皇帝“闭门思过”的旨意如同金箍,将他牢牢圈在这座看似舒适、实则处处是眼的宅院里。每日按时送来的汤药,恭敬有加却眼神疏离的管事,门外看似松散实则轮换不休的“家丁”,都在无声地提醒他此刻的处境。他像个被精心豢养的伤虎,爪牙仍在,却被锁在笼中,徒劳地舔舐着伤口,嗅探着笼外危险的气息。
日子在沉寂与等待中滑过。送来的邸报依旧乏善可陈,多是些边关军情、朝堂人事的官样文章,关于李崇道案,只有寥寥数语,语焉不详,只说“案情重大,尚在详勘”,至于“岱翁”,更是提也未提。周文彰在云南的奏报倒是多了起来,但无非是“清丈田亩”、“安抚土司”、“整顿矿务”之类的陈词滥调,仿佛之前那场血流成河的清洗从未发生。一切都显得平静而诡异,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小心翼翼地抹去所有的痕迹,将汹涌的暗流按压在平静的水面之下。
这平静,比刀光剑影更令人不安。
杜文钊每日除了运功疗伤,便是翻阅那些经过筛选的邸报,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他反复推敲那晚老秦的话语,回忆着与赵麻子接触的每一个细节,试图拼凑出可能的威胁来源。是李崇道的余孽?是“岱翁”的势力?还是京城中其他被他云南之行触动了利益的、隐藏在暗处的庞然大物?没有答案。只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第三日黄昏,雪后初霁,天色将暗未暗。管事照例送来了晚膳和汤药,退下时,脚步似乎比往常慢了半拍,目光在杜文钊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垂下。杜文钊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如常用了饭,喝了药。待到夜深人静,他再次潜出书房,来到与赵麻子约定的接头地点——骡马市后街一处废弃的砖窑。
寒风凛冽,砖窑内更是阴冷刺骨。杜文钊隐在残垣断壁的阴影中,血刀经内力流转,将气息收敛到极致,仿佛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一个佝偻的身影才畏畏缩缩地摸了过来,正是赵麻子。他脸色比上次更差,麻坑在昏暗的天光下更显深刻,眼中带着惊魂未定的惶恐。
“杜……杜千户……”赵麻子声音发颤,凑近了低声道,“信……信送出去了,我托了跑漕船的老刘,他……他是我过命的兄弟,口风紧,路子熟,后天一早开船,沿运河南下,快的话,二十日内能到苏州……银子,我分了一半给他,另一半……”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杜文钊的脸色。
“银子不必说,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杜文钊打断他,声音压得极低,“打听消息的事,如何?”
赵麻子咽了口唾沫,脸上惧色更浓:“打听了……撒出去好些银子,问了不少在城门、码头、车马行混饭吃的兄弟……是有些风声,但……但邪性得很。”
“说。”杜文钊目光一凝。
“威远镖局那趟往苏州的镖,确实有些不对劲。”赵麻子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像蚊子哼哼,“按说威远镖局走南闯北,趟子手都是熟手,可这趟镖里,确实混进了几个生面孔,身手不赖,但言谈举止不像常年走镖的,倒像是……像是行伍里退下来的,带着股子杀气。有个兄弟在码头扛活,说看见他们卸货时,箱子分量不对,不像是绸缎,倒沉得很,像是……像是兵器!但镖旗、路引、货单都对得上,守门的兵丁也没查出毛病,就放行了。”
杜文钊的心沉了下去。冒充镖师,夹带兵器……这已不是简单的窥探或跟踪,这是要下死手!是针对林蕙兰?还是针对威远镖局?或者,两者皆是?
“还有呢?”杜文钊追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寒意。
“还有就是……”赵麻子打了个寒噤,左右看看,才继续道,“城里……城里似乎有人在打听苏州阊门桃花坞一带的住户,特别是独居的妇人。打听得很小心,用的都是街头巷尾的闲汉、货郎,问得也杂,不显山不露水。我也是从一个专给人跑腿送信的老混子那里,灌了他两壶劣酒才套出点口风,说前些日子有人出钱,让他在桃花坞附近转悠,看看有没有新搬来的、或者行踪古怪的妇人,尤其注意有没有北边来的信件或访客……他也不知道是谁让打听的,只说给钱的是个生面孔,遮着脸,给的却是足色的官银碎子。”
打听林蕙兰的住处,监视往来信件和访客……这是要摸清底细,准备动手了!杜文钊的手在袖中缓缓握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对方不仅派出了杀手,还在提前清除障碍、摸清环境!这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有预谋、有组织的行动!而且,动用官银碎子……这背后之人的能量,非同小可。
“打听到是谁在查了吗?”杜文钊的声音冷得像冰。
赵麻子摇头如拨浪鼓:“没……没有!那老混子也说不清,给钱的人神神秘秘的。我也试着顺着线摸了一下,可刚有点眉目,我那在顺天府衙门当差的远房表弟就悄悄告诉我,让我别再打听了,说这事水太深,沾上要掉脑袋的!我……我就没敢再往下查了……”他脸上满是后怕。
顺天府衙门都讳莫如深……杜文钊眼中的寒意更盛。这潭水,果然深不见底。
“还有别的吗?”杜文钊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杀意。
“还……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赵麻子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我……我这两天总觉得,好像有人盯着我……不是衙门的人,也不是寻常的地痞,眼神……眼神很利,像刀子似的。我换了几个落脚点,好像都没甩掉……杜千户,我……我怕是被盯上了!您交代的事,我可没跟任何人说啊!我发誓!”他急得快要哭出来。
被盯上了?杜文钊心中一凛。是赵麻子自己露了马脚,还是对方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连赵麻子这种小角色都被纳入了监视范围?如果是后者,那对方的触角之深、行事之周密,远超他的想象。自己派人送信去苏州的事,会不会也已经暴露?
“知道了。”杜文钊沉默片刻,从怀中又摸出一小锭银子,塞给赵麻子,“这些日子,找个地方躲起来,别露面。等风头过了再说。记住,管好你的嘴,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赵麻子接过银子,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又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巷弄里。
杜文钊没有立刻离开,他在原地又站了许久,任凭寒风穿透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冷意却比不上他心头的冰寒。线索指向了京城,指向了苏州,却依旧迷雾重重。对方在暗,他在明;对方能动用官银,能调动疑似军中好手,能令顺天府噤声;而他,却被困在这方寸之地,缚手缚脚。
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不能眼睁睁看着危险逼近苏州,逼近林蕙兰。
他缓缓吐出一口白气,在寒冷的夜空中凝成一团雾,又迅速消散。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既然明路被堵死,暗桩被监视,那就只剩一条路可走了——用他自己这把“伤刀”,去劈开一条路,哪怕是以身犯险,以伤换命。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知道对方到底是谁,目的究竟何在。而获取信息最快、最直接的方式,往往也最危险。
转身,杜文钊的身影融入更深的夜色,向着与宅院相反的方向潜行而去。他没有回那座被监视的“家”,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北城,那片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之地。那里,有他最后一张,或许也是风险最大的一张牌。
雪后的京城街道,冰冷而寂静。杜文钊如同夜行的鬼魅,穿行在街巷阴影中,血刀经的内力运转到极致,将气息、体温、甚至存在感都降至最低。左肩的旧伤在寒气和内力激荡下隐隐作痛,但他浑然不觉。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答案,阻止那可能降临的灾祸。
夜色,如墨般深沉,掩盖了所有的行迹,也吞噬了所有的声音。只有寒风,在空旷的街道上呜咽,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平静的雪夜之下,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