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炼在钟楼潜心钻研炼金术的第三天,医疗中心传来了两个好消息。
先是源稚生的病房。
监护仪上平稳的曲线持续了数日之后,病床上的人终于有了动静。源稚生的眼皮微微颤动,眉头先是皱起,似乎在对抗某种沉重的负担,然后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洁白的天花板,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他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而且似乎……躺在一个很像医院的地方。
身体的感觉很奇怪。不痛,没有预想中那种心脏被撕裂后的虚弱和濒死感,反而有种……久违的轻松和活力,像是沉睡了很久之后,做了一次彻底的清洁和修复。
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确认了身体的控制权还在。然后,他微微侧过头。
病房门上的观察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靠在墙上,低着头,似乎在小憩。那身深蓝色的和服,那头黑色的长发……
“稚女……”源稚生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几乎听不见。
但窗外的源稚女却像是心有灵犀般猛地一震,迅速转过身,透过玻璃看到了兄长苏醒的双眼。
那一瞬间,源稚女脸上的疲惫、担忧、紧张……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凝固了,然后化为巨大的惊喜和不敢置信。他猛地推开门冲了进来,几乎是扑到床边,却又在碰到床沿时硬生生停住,像是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
“兄长……”源稚女的声音颤抖得厉害,眼圈瞬间就红了,“你……你醒了?真的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一连串的问题,语无伦次。
源稚生看着弟弟这副样子,心里某个坚硬又疼痛的地方,忽然松了一下。他努力扯出一个微弱的笑容,虽然很吃力。
“我……没事。”他慢慢地说,每个字都需要用力,“感觉……还不错。就是有点渴。”
源稚女立刻手忙脚乱地去倒水,动作因为激动而有些笨拙。他小心翼翼地将吸管递到源稚生唇边,看着他慢慢啜饮。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源稚生感觉好了一些。他重新看向弟弟,目光复杂。
“你一直……在这里?”他问。
源稚女点了点头,垂下眼帘:“嗯。沈君说你会醒,我就……在这里等着。”
沈君?沈炼?
源稚生想起来了。红井,王将,赫尔佐格,还有……那个强大到令人绝望的神秘年轻人。最后时刻,似乎是沈炼出现,夺走了炸弹,然后……记忆有些模糊,但似乎是他救了自己?
“沈炼……他怎么样了?还有……王将?”源稚生问。
“都解决了。”源稚女言简意赅,但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感激和一丝后怕,“沈君打败了赫尔佐格,救了我们所有人。兄长你的伤……也是他治好的。”
源稚生沉默了片刻。他感受着自己胸腔内平稳有力的心跳,那里本该有一个致命的空洞。这确实是超越常理的力量。
“绘梨衣呢?她……”源稚生想起了那个女孩,他名义上的妹妹。
“绘梨衣在另一间病房,路明非守着她。她也受了伤,但沈君说没有生命危险,应该很快也会醒。”源稚女答道,随即补充,“上杉……上杉越先生也在这里,他没事。”
听到上杉越的名字,源稚生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但最终没有说什么。那个男人……是他们的父亲。这个认知依旧让他心情复杂。
病房里安静了一会儿。只有监护仪发出规律的轻微声响。
“稚女。”源稚生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嗯?”
“对不起。”源稚生看着天花板,慢慢地说,“还有……谢谢你。”
对不起,为那些年的不信任,为那些伤害,为那些自以为是的“正义”。
谢谢你,为在红井不顾一切的守护,为这些天不眠不休的等待。
源稚女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他用力摇头,想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想说“你是我兄长啊”,但喉咙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握住了源稚生放在床边的手。
兄弟俩的手,一个还有些虚弱,一个却握得很用力。隔阂和伤痛或许不会立刻消失,但至少在这一刻,某种温暖而真实的东西,重新连接了起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在走廊另一端的特护病房里。
绘梨衣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如同蝴蝶振翅。
她的意识从一片温暖而安静的黑暗中缓缓上浮。没有噩梦,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像是泡在温水里的舒适和放松。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首先看到的,是陌生的白色天花板。然后,她微微转动眼珠,看到了坐在床边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的人。
是路明非。
他歪着头,睡得很沉,嘴巴微微张着,看起来有点傻。头发乱糟糟的,眼下的青黑即便在睡梦中也很明显,身上那件卡塞尔的校服皱巴巴的,还沾着不知道哪里蹭到的灰。
绘梨衣静静地看着他,纯净的红色眼眸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然后逐渐变得清晰、温暖。
她记得这个男孩。在东京塔,在梅津寺町,在那些短暂的、却充满色彩的时光里。她也记得最后时刻的混乱和痛苦,记得有人将自己从冰冷的深渊里拉回来,记得一直有个温暖的声音和紧握的手陪伴着她。
是他。
绘梨衣没有立刻出声叫醒他。她只是看着,看着路明非因为睡姿不舒服而偶尔皱起的眉头,看着他无意识地咂咂嘴,看着他握着她的手(即使在睡觉时也没有松开)的手指。
一种安心的、暖暖的感觉,从被他握着的手心,一直蔓延到心里。
她试着动了动另一只手,发现虽然有些无力,但可以活动。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伸出食指,轻轻地点了点路明非紧皱的眉心。
触感温热。
路明非猛地一惊,从瞌睡中惊醒,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下意识地喊道:“绘梨衣?怎么了?”
然后,他的视线聚焦,对上了绘梨衣那双清澈的、正安静看着他的红眸。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
路明非的嘴巴张成了o型,眼睛瞪得滚圆,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僵在椅子上。巨大的惊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大脑,让他一时间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只是呆呆地看着醒来的女孩。
绘梨衣看着他这副傻乎乎的样子,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很小、但很真实的弧度。
她再次抬起手,这次不是点,而是有些笨拙地、轻轻地摸了摸路明非乱糟糟的头发,动作带着一丝好奇和安抚的意味。
这个细微的动作终于让路明非的灵魂归位。
“绘……绘梨衣!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太大差点带倒椅子,声音因为激动而破音,语无伦次,“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吗?想喝水吗?饿不饿?我……我去叫医生!”
他说着就要往外冲,却被绘梨衣轻轻拉住了衣角。
绘梨衣摇了摇头,看着他,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摆了摆手,意思是还不能说话(或者不想说)。接着,她用手指在路明非的手心里,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
[ 谢 谢 ]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路明非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想哭的冲动压回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没事!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握紧了绘梨衣的手,声音还是有些发颤,“老沈……沈炼说你会醒的,他真的没骗我!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个好不容易找到失而复得珍宝的孩子,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但每一个字都透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后怕。
绘梨衣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轻轻点头,或者在他情绪过于激动时,用手指轻轻挠挠他的手心,让他平静下来。她的眼睛一直看着路明非,红色的眸子里映着他的身影,清澈而专注。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洁白的床单上,靠得很近。
门外,悄悄过来想看看情况的夏弥和楚子航,透过门上的小窗户看到这一幕,夏弥捂着嘴偷偷笑了,拽了拽楚子航的袖子,两人默契地没有进去打扰,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走廊里,夏弥小声对楚子航说:“师兄你看,我就说会醒的嘛。路明非那傻小子,总算没白等。”
楚子航“嗯”了一声,看着夏弥脸上开心的笑容,眼神也柔和了些。
而在不远处的另一间病房外,上杉越隔着玻璃,看着里面已经苏醒、正在和弟弟低声说话的源稚生,这个老人抬起粗糙的手掌,用力抹了把脸,肩膀微微耸动,最终却只是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转身慢慢走开了,没有进去。
有些重逢需要时间,有些守护只需远远看着。
但无论如何,苏醒,总是代表着希望。
医疗中心里,生机与温暖,正在逐渐驱散曾经的阴霾和伤痛。而这一切的平静之下,钟楼里的学习,校董会的暗流,都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