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一章 晨雾与抉择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没能完全穿透城市上空的薄雾,胡同里已经飘起了早点摊的油香。张清玄推开扎纸店的木门,深深吸了口带着凉意的空气。
店里静悄悄的。
胖子王铁柱还在后院的小屋里打着呼噜,声音透过门缝传出来,时高时低,跟拉风箱似的。陈子轩昨晚回了陈家老宅,说是家里有事要商量——张清玄大概能猜到,无非是那些豪门里的弯弯绕绕。
他走到柜台后,随手翻开账本。
黑风岭这一趟进账不少,异管局给的报酬加上寨子里凑的谢礼,够扎纸店小半年的开销了。但钱这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几天刚添置了一批上好的朱砂和符纸,又托陈静薇的关系从滇南弄来几块老檀木,这一进一出,账上又瘦了一圈。
张清玄端起昨晚泡好的茶,茶汤已经凉透了,入口带着点苦涩的回甘。他眯起眼,目光落在窗外。
胡同对面的李奶奶正提着菜篮子往家走,佝偻着背,脚步却稳当。卖油条的赵老三一边炸油条一边跟熟客唠嗑,油锅里的热气在晨雾里升腾成白烟。更远处,几个上班族匆匆走过,手里拎着豆浆包子。
这就是他选择守护的“眼前”。
不是什么宏大的道义,也不是什么拯救苍生的抱负,就是这些烟火气,这些活生生的人,这些早晨的油条香和傍晚的炊烟。
“老板……您起这么早啊?”
胖子的声音从后院门口传来,带着刚睡醒的含糊。他揉着眼睛,身上还穿着那件印着“厨神在此”的滑稽睡衣——这是去年生日时陈子轩送的礼物,胖子嘴上嫌弃,却穿得最勤。
“睡不着。”张清玄放下茶杯,“去做早饭,饿了。”
“得嘞!”胖子瞬间精神了,“今儿早上咱们吃小馄饨,我昨晚就用鸡骨架吊了高汤,再煎几个葱油饼,配点自家腌的辣白菜……”
他说着就往厨房钻,那背影圆滚滚的,却透着股欢实劲儿。
张清玄嘴角微微勾起。
这胖子刚来的时候,还是个战战兢兢、生怕被扫地出门的憨货。现在倒好,把扎纸店当自己家了,厨房里那些瓶瓶罐罐、锅碗瓢盆,全是按他心意添置的。有时候张清玄夜里起身,还能看见胖子在厨房里琢磨新菜式,对着本破旧的菜谱念念有词。
“老板,”胖子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咱那盐罐……我昨晚又梦见我外婆了。”
张清玄手指在茶杯沿上轻轻敲了敲:“梦见什么了?”
“就……还是那些话。”胖子顿了顿,切菜的声音响起来,“让我把盐罐收好,别给外人看。还说……要是遇到黑风岭那种地方,就把盐罐里的盐撒一点。”
“你撒了?”
“撒了。”胖子的声音低了些,“在黑风岭庙里,您跟那个守庙人说话的时候,我偷偷撒了一小撮。然后……然后那盐碰到地上,就冒了点白烟,跟烧着似的。”
张清玄没说话。
胖子的外婆是苗家人,早年嫁到北方,一辈子没离开过那个小山村。老人去世前把这盐罐交给胖子,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关键时刻能保命。当时胖子只当是老人家念旧,没多想。可黑风岭那一遭,这盐罐确实不对劲。
“今天去趟你老家。”张清玄突然说。
切菜声停了。
“啊?”胖子从厨房探出头来,脸上还沾着面粉,“现在?可我……”
“你不想知道你外婆留给你的是什么?”张清玄抬眼看他,“不想知道为什么这盐罐能镇邪?”
胖子张了张嘴,最后重重一点头:“想!”
“那就去。”张清玄站起身,“吃过早饭就出发,我跟你一起。”
“您也去?”胖子眼睛亮了,“那陈子轩呢?”
“他家里有事,让他先处理。”张清玄走到窗前,看着胡同里渐渐多起来的人流,“而且这趟……可能不只是打听盐罐的事。”
胖子没听懂,但也没多问。他重新钻回厨房,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比刚才更响亮了,还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
张清玄摇摇头,这胖子,心思单纯得让人羡慕。
他重新坐回柜台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黑风岭的事虽然了了,但留下的疑问更多。山娘娘三百年的镇压、守庙人的牺牲、鬼婴成为阵眼……这些都不是孤立事件。
玄冥的“七情节点”才破了两个,剩下五个在哪?他那个大师兄,此刻又在谋划什么?
还有地府。
崔珏判官失踪,忘川水逆,剥皮鬼将、血池罗刹这些地府阴帅接连叛乱……鬼王的触手已经伸到了阴司深处。而玄冥,不过是鬼王在人间的一条狗。
“得抓紧了。”张清玄低声自语。
报仇是一回事,阻止鬼王颠覆阴阳秩序是另一回事。但这两件事,现在拧成了一股绳——要报仇,就得先砍掉玄冥的靠山;要阻止鬼王,就得先拔掉玄冥这颗钉子。
“老板,馄饨好了!”
胖子的吆喝打断了思绪。张清玄起身走向后院的小饭桌,桌上已经摆好了两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汤色清亮,飘着虾皮紫菜,馄饨皮薄得能看见里面粉嫩的肉馅。旁边是一碟刚出锅的葱油饼,金黄酥脆,还有一小碗腌得透亮的辣白菜。
“尝尝这汤,”胖子搓着手,一脸期待,“我加了点白胡椒,天凉,暖胃。”
张清玄坐下,舀起一勺汤送入口中。鲜,醇,带着鸡高汤的厚实和虾皮的咸香,白胡椒的暖意从喉咙一路滑到胃里。
“不错。”他给出评价。
胖子乐得见牙不见眼,自己也端起碗稀里呼噜吃起来。两人相对无言,只有吃饭的声音和早晨胡同里隐约传来的车铃声。
吃到一半,前院传来敲门声。
“张先生在吗?”是个女声,清脆利落。
张清玄抬眼,胖子已经放下碗跑去开门了。不一会儿,林瑶走了进来,一身警服笔挺,手里还拎着个档案袋。
“哟,吃早饭呢?”林瑶看了眼饭桌,眼睛亮了亮,“胖子手艺是真不错,这馄饨看着就好吃。”
“林警官吃了没?”胖子热情招呼,“锅里还有,给您盛一碗?”
“不用不用,我吃过了。”林瑶摆摆手,走到张清玄对面坐下,把档案袋往桌上一放,“有事找你。”
张清玄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个馄饨,擦擦嘴:“说。”
“两件事。”林瑶打开档案袋,“第一,黑风岭那些寨民的遗体,我们已经全部运下山了,准备统一火化安葬。苏晚让我问你,超度法事做不做?”
“做。”张清玄毫不犹豫,“按老规矩,一场法事三万。”
林瑶翻了个白眼:“就知道你要钱……行,异管局出。”
“第二件事呢?”
林瑶的表情严肃了些,抽出几张照片推过来。照片上是一座老式居民楼,楼体破旧,窗户大多用木板封死了。但奇怪的是,楼顶上竖着一面镜子——不是玻璃镜,而是那种老式的铜镜,镜面已经锈蚀得看不清了。
“城西,红旗机械厂家属院三号楼。”林瑶指着照片,“这楼二十年前就废弃了,一直说要拆,但没拆成。最近附近居民反映,夜里总能听见楼里有声音。”
“什么声音?”
“像是……唱戏。”林瑶皱了皱眉,“而且是那种老式的京剧,咿咿呀呀的,听不清唱词。我们派人去看过,楼里没人,但那面铜镜……”
她翻出另一张照片,是铜镜的特写。镜框上刻着花纹,隐约能看出是龙凤图案,但锈得太厉害,细节模糊。
“这镜子有问题?”胖子凑过来看。
“问题大了。”林瑶说,“我们的人上去检查,有个小伙子不小心碰了镜子一下,当天晚上就开始说胡话,说什么‘台下都是人’、‘我要唱完这出’之类的。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张清玄拿起照片仔细端详。
铜镜的样式很老,至少是民国以前的东西。镜框上的龙凤纹不是寻常人家用的,倒像是……戏班子的物件。
“镜子里有东西。”他放下照片,“不是鬼,是残念。唱戏的残念,被镜子困住了。”
“能处理吗?”林瑶问。
“能。”张清玄顿了顿,“五万。”
“你抢钱啊!”林瑶瞪他。
“那残念困在镜子里二十年,怨气不散,已经跟镜子融为一体了。”张清玄语气平淡,“要超度,得先把它从镜子里‘请’出来,这活儿费神。”
林瑶咬咬牙:“……行,五万就五万。什么时候能去?”
“今天下午。”张清玄看了眼胖子,“我们先去趟他老家,回来就处理。”
“他老家?”林瑶愣了愣,看向胖子,“出什么事了?”
胖子挠挠头,把盐罐的事简单说了说。林瑶听完,若有所思:“苗家的老物件……确实得查清楚。需要帮忙吗?我可以安排车。”
“不用。”张清玄站起身,“我们自己去。”
正说着,前院又传来脚步声,高跟鞋敲击青石板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紧接着,陈静薇的身影出现在后院门口。
她今天穿了身米白色的针织套装,外面披着件浅灰色的羊绒大衣,头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修长的脖颈。手里拎着个精致的食盒,一看就是高档点心铺子的包装。
“张先生,早。”陈静薇微笑颔首,目光在林瑶身上停了停,笑意更深了些,“林警官也在啊,真巧。”
林瑶扯出个笑容:“陈小姐也挺早。”
“听说张先生从黑风岭回来了,特意带了些点心过来。”陈静薇把食盒放在桌上,动作优雅地打开盖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桂花糕、杏仁酥和绿豆糕,“都是老字号的手工点心,不甜不腻,配茶正好。”
胖子眼睛都直了,咽了口唾沫。
张清玄却只是扫了一眼,语气没什么起伏:“有事?”
陈静薇笑容不变,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两件事。第一,深岩资本在青江市的那个据点,我查到些新线索。”她把信封推过来,“负责人叫钱文礼,四十七岁,表面上是做医疗器械生意的,但私下里……跟好几起失踪案有关。”
张清玄接过信封,没立刻打开。
“第二件事呢?”
陈静薇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我二叔陈建业……上周去了趟滇南。说是去考察玉石生意,但我查了他的行程,他在那边见了几个人。”
她抽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照片是在某个茶楼拍的,隔着玻璃窗,能看见陈建业正跟一个穿唐装的老者交谈。老者背对着镜头,看不清脸,但右手搭在桌上——虎口处,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张清玄瞳孔微缩。
这疤痕,他见过。在黑风岭,那个守庙人提起过,三百年前镇压山娘娘的道士,右手虎口就有这么一道疤。后来这疤成了某种象征,凡是参与那场镇压的后人,都会在同样的位置留下印记。
“你二叔跟玄冥的人有接触?”林瑶站起身,语气严肃。
“还不确定。”陈静薇收起手机,“但我二叔回来后,整个人都不太对劲。夜里经常做噩梦,有一次我听见他在书房里自言自语,说什么‘还不完的债’、‘三百年了’之类的胡话。”
后院陷入短暂的沉默。
胖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把目光投向张清玄。张清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一下,两下,节奏平稳。
“知道了。”他终于开口,“点心留下,谢谢。”
陈静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张先生如果需要帮忙,随时联系我。”
她转身离开,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去。
林瑶盯着她的背影,哼了一声:“装模作样。”
“吃醋了?”张清玄瞥她一眼。
“谁吃醋!”林瑶脸一红,抓起档案袋就走,“下午记得去红旗厂,我让人在那儿等你!”
她也走了。
后院又只剩下张清玄和胖子。胖子看着桌上那盒精致的点心,又看看张清玄,小声嘀咕:“老板,您这桃花运……有点旺啊。”
“闭嘴。”张清玄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
甜,软,带着桂花的香气。确实不错。
胖子嘿嘿笑了两声,开始收拾碗筷。收拾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什么:“老板,咱们去我老家,要不要准备点什么?我外婆那个村子挺偏的,路不好走。”
“准备些香烛纸钱。”张清玄说,“还有,把你那盐罐带上。”
“好嘞!”胖子麻利地洗着碗,嘴里又开始哼那不成调的小曲。
张清玄走到前院,推开店门。晨雾已经散了,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暖洋洋的。胡同里人来人往,卖菜的吆喝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孩子的嬉笑声混在一起,热闹又真实。
他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切。
盐罐的秘密,陈家的异常,红旗厂的铜镜,青江市的深岩资本……这些事像一张网,正在慢慢收紧。而网的中心,就是玄冥,还有他背后的鬼王。
报仇的事,该提上日程了。
但不是现在。现在,他得先去胖子老家,弄清楚那盐罐的来历。得去红旗厂,超度那个困在镜子里二十年的戏子残念。得盯着陈家的动向,看看陈建业到底在搞什么鬼。
一步一步来。
“老板,我收拾好了!”胖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张清玄转身,看见胖子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手里还提着那个朴素的陶制盐罐。他脸上挂着笑,眼里却有些紧张——是对未知的紧张,也是对揭开家族秘密的期待。
“走吧。”张清玄关上门,落了锁。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胡同,融进了清晨的人流里。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某种无声的契约。
这一天,才刚刚开始。
而远方,某座深山的洞穴里,一个穿黑袍的身影缓缓睁开眼。他面前摆着七盏油灯,其中两盏已经熄灭了,剩下的五盏,火苗忽明忽暗。
“又坏我好事……”黑袍人低声笑了,声音沙哑,“小师弟,你倒是越来越能耐了。”
他伸出手,指尖在第三盏油灯的火苗上轻轻一拂。
火苗猛地窜高,映亮了他右手虎口上那道狰狞的疤痕。
“不过没关系。”他喃喃自语,“戏,才刚开场呢。”
洞穴重归黑暗。
只有五盏油灯,静静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