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五章 夜行轿
山洞里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黑暗中,只能听见四个人细微的呼吸声,还有洞外偶尔传来的、不知名的窸窣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落叶层上爬过,又像是风吹过枯枝。
胖子嘴里含着的药丸已经化得差不多了,辛辣味退去,只剩下一股淡淡的苦草味。他挪了挪坐麻的屁股,小声嘀咕:“老板,咱们要在这儿待多久?”
“待到天亮。”张清玄闭着眼睛,声音很轻,“或者待到外面那个东西彻底安静。”
“那要是它一直不安静呢?”
“那就一直待着。”
胖子噎住了。
陈子轩坐在洞口附近,透过符箓间的缝隙往外看。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是正常的夜黑,是那种浓稠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黑。连星星都看不见一颗。
“张先生,”他转过头,“您说寨子里那些人……真的一个都没逃出来吗?”
张清玄睁开眼,墨镜在黑暗中反射不出任何光。
“逃出来的,不是人。”他说。
话音刚落,洞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人的脚步——至少不是活人的脚步。那是种拖沓的、沉重的步子,每走一步都伴随着“沙沙”的摩擦声,像是脚底在地上拖着走。脚步声很慢,很有规律,从林子深处传来,正朝他们这个方向靠近。
胖子猛地捂住嘴,把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压回去。
阿雅握紧了柴刀,刀柄被她捏得咯咯作响。
陈子轩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洞外。
张清玄坐直身体,右手不动声色地按在了腰间的布包上——那里装着剩下的两张符。
脚步声越来越近。
透过缝隙,陈子轩看到了一队人影。
大约七八个,排成两列,走在最前面的两个手里举着火把——但火把燃烧的不是正常的火焰,是幽绿色的鬼火,光线惨淡,勉强照亮周围几步的距离。
火光照出他们的样子。
都穿着苗家的传统服饰,但破烂不堪,有些人的衣服上还沾着暗红色的污渍。他们的动作僵硬,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膝盖几乎不打弯,就这么直挺挺地往前挪。
最诡异的是他们的脸。
惨白,没有血色,眼睛睁着,但瞳孔是涣散的,空洞地望着前方。嘴巴微微张开,嘴角挂着干涸的白沫。
“是……是寨子里的人?”阿雅声音发颤。
“曾经是。”张清玄说,“现在已经是行尸了。”
“行尸?”胖子咽了口唾沫,“僵尸那种?”
“不一样。”张清玄盯着那队人影,“僵尸是尸体变异的,这些……是魂魄被抽走后,肉身被别的东西‘借用’了。你看他们的脚。”
陈子轩仔细看去。
那些人的脚确实不对劲——不是正常走路,是脚后跟先着地,然后整个脚掌“啪”地拍在地上,发出那种沉闷的摩擦声。而且他们的脚尖都微微踮起,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线提着走。
“被控魂了。”张清玄低声解释,“魂魄没了,身体成了空壳,别的什么东西就能钻进去,像穿衣服一样。”
胖子听得毛骨悚然:“那……那钻进他们身体的是啥?”
“不知道。”张清玄说,“但肯定不是好东西。”
那队行尸走得很慢,从山洞前方大约二十米处经过,没有停留,继续往林子深处走。他们手里抬着东西——陈子轩这才注意到,队伍中间有四个人抬着一顶轿子。
轿子是黑色的,木质结构,轿帘也是黑色的布料,上面用暗红色的线绣着古怪的符文。轿子不大,但看起来很沉,抬轿的四个行尸走得很吃力,肩膀上的轿杠压得深深陷进肉里。
“轿子里……”阿雅的声音更抖了,“轿子里坐着人。”
确实。
透过轿帘的缝隙,能看到里面坐着一个身影。坐得很直,一动不动。
就在轿子经过山洞正前方时,一阵阴风吹过,掀起了轿帘的一角。
火光映出了轿中人的侧脸。
胖子倒吸一口凉气。
是岩桑。
白天那个浑身是血逃到雾隐山的苗家青年。
但他现在完全变了样。脸上的血迹被擦干净了,伤口不见了,皮肤白得吓人。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苗家盛装,头上戴着银饰,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
最让人脊背发凉的是他的眼睛。
睁着,但眼睛里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只有纯粹的、深邃的黑色,像两个不见底的黑洞。
轿帘很快落下。
行尸队伍继续前行,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林子深处。
山洞里死寂了几秒。
“岩桑……”阿雅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他还活着吗?”
“活着。”张清玄说,“但已经不是他自己了。”
他从背包里取出罗盘,平放在地上。罗盘的指针刚才一直安静地指向“坤”位,但此刻,它开始微微颤动,然后缓缓转动,最后停在了“巽”位——东南方向。
“巽为风,为入。”张清玄盯着罗盘,眉头微皱,“他们在往黑风岭深处走。那顶轿子……是迎亲轿。”
“迎亲?”胖子愣住,“这大半夜的,迎哪门子亲?”
“不是活人的亲。”张清玄收起罗盘,站起身,“是‘配阴婚’。黑风岭里面那个东西,需要一个‘新郎’或者‘新娘’,岩桑被选中了。”
阿雅猛地站起来:“我要去救他!”
“你救不了。”张清玄说得很直接,“他现在已经被种了‘魂印’,魂魄和那东西连在一起了。你把他抢回来,他也只是个空壳,而且会立刻惊动那东西。”
“那……那就这么看着他去送死?”
“他不是去送死。”张清玄走到洞口,看着行尸队伍消失的方向,“他是去‘完婚’。完婚后,他会成为那东西在人间的‘代言人’,或者……容器。”
他转过身,看着阿雅:“你爷爷的仇,黑风岭附近三个寨子四百多人的仇,还有岩桑的仇,都是一件事。要报仇,就得找到源头,把那个东西彻底解决。否则今天救一个岩桑,明天它还能抓十个、一百个。”
阿雅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流下来。
她用力点头:“我明白了。”
“很好。”张清玄从布包里取出最后两张符,递给胖子和陈子轩,“收好,这是保命用的。接下来我们要跟上去,但保持距离,不能被发现。”
“跟、跟上去?”胖子接过符,手有点抖,“老板,咱们不是要等到天亮吗?”
“计划变了。”张清玄说,“那东西在办‘喜事’,这是它最松懈的时候。也是我们最能接近它、看清它真面目的机会。”
他看向三人:“现在退出还来得及。你们可以选择回山洞等着,天亮后自己找路回雾隐山。苏队长的人应该还在外围,能找到你们。”
胖子看了看手里的符,又看了看洞外浓得化不开的黑夜,最后一咬牙:“我跟您去!来都来了……”
陈子轩也点头:“我也去。”
阿雅更不用说。
“那就走。”张清玄率先走出山洞。
洞外的空气比之前更冷了,那股甜腻的腐臭味淡了些,但多了一种新的气味——像是陈年的香料,又像是庙里烧的香,混在腐烂味里,说不出的怪异。
四人沿着行尸队伍留下的痕迹,小心翼翼跟了上去。
痕迹很明显——那些行尸走路不绕弯,遇到灌木就踩过去,遇到小树就直接撞断,在密林里硬生生开出一条路。路上还能看到他们滴落的液体,不是血,是一种暗黄色的、粘稠的液体,散发着一股腥臭味。
跟了大概半小时,前方的树林开始稀疏。
张清玄抬手示意停下。
他们躲在一棵粗大的枯树后面,往前看去。
前方是一片开阔的山谷,谷底有一个巨大的山洞——不,不是山洞,更像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庙宇,但已经破败不堪,只剩下残垣断壁。庙宇前有一片空地,此刻空地上点着几十盏灯笼。
不是普通的灯笼。
是白色的纸灯笼,里面燃烧的也是幽绿色的鬼火。灯笼悬挂在竹竿上,竹竿插在地上,围成一个圆圈。圆圈中央,摆着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些看不清的东西。
那队行尸停在庙宇前,轿子被放下。
四个抬轿的行尸退到一旁,和其他行尸一起,在灯笼圈外围成一个半圆,面朝庙宇,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
轿帘被掀开。
岩桑从轿子里走出来。
他的动作很僵硬,但比那些行尸要流畅些。他走到石桌前,站定,然后缓缓抬起头,看向庙宇深处。
庙宇里一片漆黑。
但仔细看,能看到黑暗中有东西在动——不是具体的形体,是更模糊的、像是雾气一样的东西,在缓缓翻滚、涌动。
“来了。”张清玄低声说。
庙宇深处,那团雾气开始凝聚。
起初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然后慢慢显出人形——一个女人的轮廓,很高,很瘦,穿着宽大的袍子,但袍子不是布料,更像是用雾气织成的,随着她的动作飘荡。
她走到庙宇门口,停在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
灯笼的绿光照亮了她的下半身——袍子下摆空荡荡的,没有脚。她的上半身还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脸。
岩桑对着她,缓缓跪下。
不是单膝,是双膝跪地,额头贴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
女人伸出右手。
那只手惨白,手指细长得不正常,指甲是黑色的,又尖又长。她的手悬在岩桑头顶,没有触碰,只是悬着。
岩桑的身体开始颤抖。
不是害怕的颤抖,是那种被什么东西强行灌注的、痛苦的颤抖。他的皮肤下,有黑色的纹路开始浮现,像蛛网一样从脖颈蔓延到脸上,最后覆盖了整张脸。
纹路成型后,他的颤抖停止了。
他抬起头,眼睛里的黑色更浓了,几乎要溢出来。
女人收回手,转身走回庙宇深处。
岩桑站起身,也跟了进去。
两人消失在黑暗中。
庙宇前的灯笼开始一盏盏熄灭。
那些行尸也开始转身,排好队,沿着来路往回走——正是张清玄他们藏身的方向。
“退。”张清玄低喝。
四人迅速后退,躲到更深的树丛里。
行尸队伍从他们刚才藏身的枯树前经过,没有停留,继续往回走。等他们走远,张清玄才带着三人重新靠近庙宇。
灯笼已经全灭了。
庙宇前一片漆黑,只有月光勉强透过云层,洒下一点惨淡的光。
张清玄走到石桌前。
桌上摆着三样东西:一个陶碗,碗里装着暗红色的液体,散发着血腥味;一把小刀,刀身锈迹斑斑,但刀刃很锋利;还有一张纸,纸上用黑色的墨水画着一个复杂的符号。
“这是什么?”胖子小声问。
“婚契。”张清玄拿起那张纸,仔细看了看,“活人和阴物的婚契。用血画押,魂魄相连。岩桑现在……已经和那东西绑在一起了。”
他把纸放回桌上,看向庙宇深处。
那里一片黑暗,安静得可怕。
“老板,”陈子轩问,“咱们现在怎么办?进去?”
“进去就是送死。”张清玄说,“那东西刚‘完婚’,正在消化岩桑的魂魄。这个时候进去,会直接撞上它最警觉的状态。”
他转身:“先回去,从长计议。”
四人沿着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上,没人说话。胖子偶尔踩断枯枝发出声响,在寂静的林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走到一半时,张清玄突然停下。
他从怀里掏出罗盘。
罗盘的指针在疯狂转动,不是指向某个方位,是毫无规律地乱转,速度快得几乎要跳出罗盘。
“不对……”张清玄脸色变了。
几乎同时,前方的树林里,亮起了两盏幽绿色的灯笼。
不是挂在竹竿上的那种。
是飘在半空中的。
灯笼后面,隐约能看到一顶轿子的轮廓——黑色的轿子,和刚才那顶一模一样。
轿帘掀开。
岩桑从里面走出来。
但他现在的样子,和刚才完全不同。
脸上的黑色纹路消失了,皮肤恢复了正常的颜色,眼睛里的黑色也褪去,露出了原本的眼白和瞳孔。他甚至对着张清玄他们,露出了一个微笑。
一个温和的、正常的微笑。
“张先生,”岩桑开口,声音也很正常,甚至带着点苗家口音,“我家主人有请。”
胖子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张清玄站在原地,墨镜后的眼睛盯着岩桑,看了几秒,然后缓缓开口:
“你家主人是谁?”
岩桑微笑不变:“您去了就知道。”
“如果我不去呢?”
“那您的这三位朋友,”岩桑的目光扫过胖子、陈子轩和阿雅,“可能就回不了雾隐山了。”
话音刚落,周围的树林里,亮起了更多的绿色灯笼。
一盏,两盏,十盏,二十盏……
密密麻麻,把四人团团围住。
每盏灯笼后面,都站着一个行尸。
有的穿着苗家服饰,有的穿着普通的山民衣服,甚至还有几个穿着现代的衣服——显然是最近才被抓来的。
他们全都睁着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中间的四个人。
空气里的腐臭味,瞬间浓了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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