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四章 尸阵
山坡上的风停了。
不是自然停的——是那种突然的、诡异的静止,连树叶都不再摇曳。空气变得粘稠,带着那股若有若无的腐烂味,直往人鼻腔里钻。
山坡下,寨子中央那几百具尸体,数百双瞪大的眼睛,齐刷刷转向了山坡方向。
胖子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活、活了?”
“没活。”张清玄站在原地没动,墨镜后的眼神冷峻,“是被什么东西‘看着’。”
话音刚落,寨子里传来第一声闷响。
咚。
像是有人在远处敲鼓,声音沉闷,穿过死寂的空气,震得人心头发慌。
咚。
第二声更近了。
咚、咚、咚。
鼓声开始有节奏地响起,一下,一下,从寨子深处传来。随着鼓声,那些尸体的眼睛开始泛起诡异的灰白色——不是活人的眼白,是像蒙了层雾的玻璃珠,在夕阳下反射出暗淡的光。
“老、老板……”胖子声音发颤,“它们在……在动?”
张清玄没回答,抬手示意噤声。
他缓缓摘下墨镜,那双眼睛里,瞳孔深处的星芒比刚才亮了些。他看向寨子,不是看尸体,是看地面——看那些尸体摆放的位置,看整个寨子的布局。
看了大概十秒,他深吸一口气。
“退。”他说,声音很轻,但不容置疑,“慢慢退,别转身,别跑。”
陈子轩扶起胖子,阿雅握紧柴刀,三人跟着张清玄,一步一步往后退。
每退一步,寨子里的鼓声就响一分。
咚、咚、咚。
节奏越来越快,像是什么东西的心跳,又像是……催命的鼓点。
退到第十步时,张清玄突然停下。
“来不及了。”他说。
几乎是同时,寨子里那些尸体的嘴巴,齐刷刷张开了。
没有声音。
但几百张嘴巴同时张开,露出黑洞洞的口腔,那画面比任何尖叫都瘆人。紧接着,一缕缕黑气从那些嘴巴里飘出来,起初很淡,像烟,但迅速凝聚,在半空中交织、缠绕,最后形成了一张巨大的、扭曲的鬼脸。
鬼脸没有五官,只有两个空洞的眼窝,直勾勾“盯”着山坡。
“胖子,”张清玄说,“把我给你的符撕一张。”
“啊?现在?”
“现在。”
胖子手忙脚乱地从内衣口袋掏出三角符,用力一撕——
嗤。
符纸化作一道金光,瞬间扩散,在四人周围形成一个淡金色的光圈。光圈不大,直径也就三米,刚好把四人罩在里面。
几乎在光圈形成的瞬间,那张鬼脸扑了下来。
没有声音,没有风,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粘稠的恶意,像潮水一样涌来。鬼脸撞在金色光圈上,发出“滋啦”一声刺耳的声响,像是烧红的铁块浸入冷水。
金光剧烈闪烁,但撑住了。
鬼脸被弹开,在半空中扭曲、变形,发出无声的嘶吼,然后重新凝聚,再次扑下。
这一次,光圈上的金光明显暗淡了些。
“老板,”陈子轩脸色发白,“这符能撑多久?”
“看运气。”张清玄从背包里取出罗盘——不是普通的罗盘,是铜制的,表面刻满密密麻麻的符文。他把罗盘平放在地上,咬破指尖,滴了一滴血在上面。
血滴落在罗盘中央的指针上,没有散开,而是顺着指针的纹路流淌,最后停在“坤”位。
“坤为地,死门。”张清玄盯着罗盘,语速很快,“整个寨子的地脉都被改过了,现在是个巨大的‘养尸地’。那些尸体不是被杀的,是被抽干了生机,用来养什么东西。”
“养什么?”胖子问,眼睛死死盯着外面那张不断撞击光圈的鬼脸。
“不知道。”张清玄站起身,看向寨子深处,“但肯定在黑风岭里面。这东西只是看门的狗,真正的主子还没露面。”
话音未落,光圈又剧烈闪烁了一下,金光已经暗淡到几乎看不见。
“符要破了!”阿雅惊呼。
张清玄从口袋里摸出苏晚给的金属圆筒,拉开拉环,用力扔了出去。
圆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山坡和寨子之间的空地上。
嗡——
刺耳的高频振动声响起。
圆筒炸开,不是爆炸,是释放出一圈蓝色的光环。光环迅速扩散,瞬间覆盖了直径十米的范围。光环范围内的空气变得清澈,那股腐烂味消失了,连温度都回升了些。
鬼脸撞在蓝色光环上,像是撞到了无形的墙壁,发出凄厉的尖啸——这次有声音了,是那种指甲刮玻璃的声音,听得人牙酸。
但蓝色光环也在迅速缩小。
三十秒。
苏晚说过,这东西只能持续三十秒。
“趁现在!”张清玄低喝,“往东走,进林子!”
四人拔腿就跑。
胖子脚伤没好利索,跑起来一瘸一拐,陈子轩架着他,阿雅在前面开路,张清玄断后。
蓝色光环在他们身后迅速缩小,鬼脸在光环边缘疯狂冲撞,每一次撞击都让光环颤动。
跑出大概五十米,身后传来“啪”的一声轻响——光环破了。
鬼脸呼啸着追来。
但这次,它慢了一拍。
张清玄回头,右手并指如剑,在虚空中迅速画了一个符号。符号是金色的,一笔成形,最后一笔落下时,符号炸开,化作无数细密的金线,像一张网,暂时拦住了鬼脸。
“快!”
四人冲进东边的密林。
一进林子,光线瞬间暗了下来。树木比之前更茂密,枝叶交错,几乎遮蔽了天空。脚下的落叶层厚得能埋到脚踝,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噗噗”的闷响。
身后,鬼脸的尖啸声渐渐远去,但没有消失——它在林子外盘旋,像是在顾忌什么,不敢进来。
胖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妈呀……差点……差点就交代了……”
陈子轩也累得够呛,扶着树干,脸色苍白。
阿雅警惕地看着四周,柴刀握得指节发白。
张清玄没休息,他走到一棵树前,伸手摸了摸树干。
树皮是黑色的,不是腐烂的黑,是那种被什么力量侵蚀过的、死气沉沉的黑。他用力一抠,抠下一块树皮,下面露出的木质层也是黑色的,而且干枯得像木炭,一捏就碎。
“这林子也死了。”他说。
“死了?”胖子爬起来,凑过去看,“树还能死成这样?”
“不是自然的死。”张清玄把树皮扔掉,拍了拍手上的灰,“是被抽干了生机。和寨子里那些尸体一样。”
他抬头看向林子深处。
越往里,树木越扭曲。有些树长得像挣扎的人形,枝干扭曲成手臂的模样;有些树干脆从中间裂开,裂口处流出发黑的树浆,散发着一股甜腻的腐臭味。
“老板,”陈子轩缓过气来,问,“刚才您说那是献祭……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清玄找了块相对干净的石头坐下,从背包里取出水壶,喝了口水,才缓缓开口:
“你们看到那些尸体的表情了吗?”
三人点头。
“极致的恐惧。”张清玄说,“但不是面对死亡时的恐惧——是面对某种超出理解的东西时的恐惧。他们死前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才能让几百个人的表情一模一样?”
他顿了顿,继续说:“普通的灵异事件,杀人就杀了,不会费这么大劲摆整齐,更不会刻意制造这种恐惧。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收集。”
“收集……恐惧?”胖子咽了口唾沫。
“恐惧、绝望、痛苦,这些极端的负面情绪,在某些邪术里是上好的‘材料’。”张清玄说,“寨子里那些人,是在活着的时候被一点点抽干生机的。他们能感觉到自己在死去,能感觉到那种无力、绝望,但就是死不了。这个过程可能持续了几个小时,甚至几天。”
阿雅捂住嘴,眼眶又红了。
“等到他们的恐惧达到顶点,生机彻底被抽干,才真正死去。”张清玄声音很平静,但话里的内容让人脊背发凉,“然后尸体被摆成阵法,继续‘养’着。那些黑气,就是他们残存的怨念和恐惧,被阵法凝聚在一起,成了看门的狗。”
陈子轩沉默了很久,才问:“那……寨子里真的一个活口都没有了吗?”
“有活口,但不是人了。”张清玄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被抽干生机后还能‘活’着的,要么成了行尸走肉,要么……成了别的东西的容器。”
他看向胖子:“你背包里的腊肉,拿出来看看。”
胖子一愣,连忙卸下背包,打开。
背包里,用油纸包好的腊肉,原本红润油亮的表面,此刻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的霉斑。不是普通的霉,是那种细细的、像蛛网一样的白色菌丝,爬满了整块肉。
最诡异的是,菌丝还在缓慢蠕动。
“这、这怎么回事?”胖子吓得差点把肉扔出去。
“被侵蚀了。”张清玄说,“我们带进来的‘人间烟火’,在这个地方会被慢慢污染。腊肉是这样,你们的护身符也是这样。”
陈子轩连忙掏出护身符——银质的蝴蝶符,翅膀上已经出现了细密的裂纹。
阿雅也掏出自己的,情况稍好,但银饰表面的光泽暗淡了许多。
“这地方在排斥活物。”张清玄说,“排斥一切带着生机的东西。我们待得越久,身上的‘活气’就会被抽得越多。”
胖子脸都白了:“那咱们还等什么?赶紧撤啊!”
“撤不了了。”张清玄看向来路。
林子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不是正常的夜幕降临,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黑,像墨汁一样从寨子方向涌来,慢慢吞噬着山林。
黑雾所过之处,树木迅速枯萎,连声音都被吞没。
“那个鬼脸……只是开胃菜。”张清玄说,“真正的东西,要出来了。”
话音刚落,地底传来震动。
不是鼓声,是更沉闷的、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地底翻身的声音。震动由远及近,脚下的落叶层簌簌作响,树木开始摇晃,枝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老板……”胖子声音发颤,“咱们……咱们现在怎么办?”
张清玄没说话。
他从背包里取出那个平板电脑,点亮屏幕。屏幕闪烁了几下,信号格全空,但卫星地图还能看。他放大,找到他们现在的位置——就在黑风岭外围,距离核心区域还有至少五里。
五里山路,正常走要两个小时。
但现在,他们可能连五分钟都没有。
地底的震动越来越剧烈,林子深处传来树木折断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钻出来。
“跟我来。”张清玄收起平板,朝林子深处走去。
“去、去哪儿?”胖子连忙跟上。
“找个地方躲躲。”张清玄说,“这东西刚醒,还没完全‘活’过来。趁它还在适应,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熬到天亮。”
“天亮就安全了?”
“不一定。”张清玄实话实说,“但至少比现在安全。”
四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林子深处走。
越走,周围的景象越诡异。树木开始出现人脸的形状,有些树干上甚至浮现出五官的轮廓,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嘴巴张着,像是在无声地尖叫。
空气里那股甜腻的腐臭味越来越浓,闻久了让人头晕。
胖子从背包里翻出几个口罩分给大家,但口罩也只能挡一部分味道,那股甜腻感还是往鼻子里钻。
走了大概十分钟,张清玄突然停下。
前方,树木稀疏了些,露出一片空地。空地中央,有一个不大的山洞——不是天然山洞,洞口有人工开凿的痕迹,还立着两根石柱,柱子上刻着已经模糊的符文。
“这是……”阿雅凑近看石柱上的符文,辨认了一会儿,“是苗家古时候的‘守山咒’,用来镇邪的。”
“还能用吗?”陈子轩问。
阿雅摇摇头:“年代太久,符文都磨平了,早就没用了。”
张清玄走到洞口,往里看了看。
山洞不深,大概五六米,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些枯草和碎石。洞壁上有烟熏的痕迹,像是很久以前有人在这里生过火。
“就这里。”他说。
四人钻进山洞。
山洞不大,四个人进去显得有点挤,但好歹能容身。张清玄在洞口布下三道符箓——不是防御符,是“敛息符”,能暂时遮掩活人的气息。
布完符,他回到洞里,找了块相对平整的地方坐下。
胖子把背包里的东西倒出来整理。腊肉是彻底不能吃了,米和盐还好,但野山菌也长了那种白色的菌丝。他心疼地把坏掉的东西挑出来,用油纸重新包好,塞回背包角落。
“可惜了……”他嘀咕,“多好的腊肉,我特意挑的五花三层……”
“命都快没了还惦记吃的。”陈子轩苦笑。
“就是因为命快没了才惦记吃的!”胖子理直气壮,“万一真交代在这儿,最后一顿吃的还是发霉的腊肉,我死都不瞑目!”
张清玄没理他们,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粒黄豆大小的黑色药丸,分给每人一粒。
“含着,别吞。”他说,“能提神,也能稍微抵挡那股腐臭味。”
胖子接过药丸塞进嘴里,一股辛辣的草药味直冲脑门,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但确实精神了不少,那股甜腻的腐臭味也淡了些。
阿雅和陈子轩也照做了。
洞里安静下来。
外面,地底的震动声还在继续,但似乎没有靠近。黑雾已经蔓延到林子边缘,但没有进林子——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屏障挡住了。
张清玄盯着洞口的方向,墨镜已经重新戴上,但陈子轩能感觉到,老板的注意力完全在外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洞里很安静,只有四人细微的呼吸声。
胖子坐不住,开始小声嘀咕:“老板,您说……那个寨子里的人,真的全死了吗?”
“嗯。”
“那……他们的魂魄呢?也变成刚才那种黑气了?”
“一部分是。”张清玄说,“另一部分,可能被‘吃’了。”
“吃?”
“养尸地养出来的东西,需要魂魄当养料。”张清玄解释得很简洁,“恐惧和绝望是调味料,魂魄才是主食。”
胖子打了个寒颤,不敢再问。
又过了一会儿,陈子轩突然开口:“张先生,您说……黑风岭里面那个东西,到底活了多久了?”
“看寨子的规模,至少百年。”张清玄说,“但这东西可能更古老。苗家世代相传的禁地,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咱们……真能对付得了吗?”
“对付不了就跑。”张清玄说得很坦然,“但跑之前,得弄清楚它到底想干什么。如果只是守着这片山地,那我们可以绕路。但如果它想出去……”
他没说下去。
但意思很明显。
如果那东西想离开黑风岭,那方圆百里所有的寨子,都会变成下一个献祭场。
洞里又陷入沉默。
阿雅抱着膝盖,把头埋进臂弯里。陈子轩能听到她压抑的抽泣声——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想起了爷爷,想起了那些死去的寨民。
胖子想安慰她,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能叹口气。
张清玄靠在洞壁上,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但陈子轩知道,他没睡。
老板永远在最紧张的时候最放松,在最放松的时候最警惕。
这是一种本事,也是三年红尘里磨出来的习惯。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震动声停了。
黑雾也开始慢慢退去,像是潮水一样缩回寨子方向。
天,终于彻底黑了下来。
真正的黑夜。
山洞里,四个人谁也没说话。
他们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危险,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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