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三章：抉择时刻
十月底的秋雨来得猝不及防。王超从工业局出来时，天已经阴沉得像傍晚。他推着自行车站在台阶上，看着街上匆匆的行人，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凉意透过衬衫钻进皮肤里。
刚才的谈话还在耳边回响。吴局长请他到办公室，关上门，递过一支烟——这是很少见的礼遇。
“小王，坐。”吴局长自己先点了烟，深吸一口，“今天叫你来，是好事。”
王超在对面坐下，心里却莫名地提了起来。在体制内待久了，他明白“好事”往往不简单。
“是这样。”吴局长弹了弹烟灰，“地区工业局最近要调整班子，有个生产科副科长的位置空缺。县里几个领导讨论，觉得你合适。”
王超愣住了。工业局？副科长？
“你别急着表态。”吴局长摆摆手，又说了第二件事，“还有，地区新建的光学仪器厂——就是你们供货的那个厂——正在组建领导班子。他们厂长特意问起你，想调你过去当副厂长，主管生产技术。”
两个选择，像两条岔路，突然横在王超面前。
“我知道你在玻璃厂干得好。”吴局长看着他，“但人往高处走。工业局是机关，待遇稳定，发展空间大。光学仪器厂是地区重点企业，规模比你们玻璃厂大五倍不止，平台更广阔。”
王超沉默着。雨点开始敲打窗户，嗒嗒作响。
“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吴局长最后说，“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也是你个人发展的机会。”
回家的路上，雨越下越大。王超没穿雨衣，任由雨水浇透。自行车轮子轧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街道两旁，店铺的灯光在雨幕中晕开，朦胧而温暖。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玻璃厂发不出工资，工人们眼巴巴地等着。想起雷师傅为了省煤，半夜起来调窑温。想起张涛带着工人去河边筛沙子，因为买不起成品石英砂。想起第一批光学玻璃试制成功时，车间里那震天的欢呼。
工业局副科长——听起来多好。机关干部，社会地位高，工作清闲。母亲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父亲虽然不说，但心里也会觉得荣耀。
光学仪器厂副厂长——更大的舞台，更高的职位。管着几百号人，参与的是地区重点项目建设。技术上有更多资源，能做成更大的事。
可是玻璃厂呢？那三百多个工人呢？雷师傅今年五十八了，说过要跟着他干到退休。张涛把家都搬到厂宿舍了，说这样半夜有事方便。李小军那些年轻人，刚看到希望，刚有了奔头。
还有那些他承诺过的事——要建新仓库要建宿舍楼，要搞医用玻璃，要办真正的技术学校……
自行车拐进巷子，雨小了些。王超在家门口停下，却没有马上进去。他站在雨里，看着自家窗户透出的灯光，模糊而温暖。
晚饭时，王超把两个选择说了。饭桌上安静了片刻。
李秀兰先开口：“工业局好，机关单位，稳定。”母亲的想法总是最实际的。
王建国放下筷子，沉默了很久才说：“你自己怎么想？”
“我不知道。”王超实话实说，“两个都是好机会。但玻璃厂那边……”
“玻璃厂现在走上正轨了。”李秀兰说，“你不在，张涛他们也能管好。你该为自己想想了。”
王玥小声说：“哥要是去地区，是不是就不能常回家了？”
王超摸摸妹妹的头，没说话。
夜里，雨停了。王超躺在床上，听着屋檐滴水的声音，嘀嗒，嘀嗒，像秒针在走。三天时间，他要在人生的重要路口做出选择。
第二天到厂里，王超像往常一样巡查车间。制瓶车间机器轰鸣，工人们专注地操作着。看见他，大家都笑着打招呼：“厂长早！”
“早。”王超点头回应。
在深加工车间，雷师傅正在调试新一批医用玻璃的模具。看见王超，他擦擦手走过来：“厂长，医用玻璃的小样出来了，你看看。”
王超接过那片小小的玻璃片，对着光看。透明度很好，厚薄均匀。
“成了。”雷师傅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按这个工艺，正式生产没问题。”
“雷师傅，要是……要是我不在9里了，这些事你能抓起来吗？”王超突然问。
雷师傅愣住了，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厂长，你这话是……”
“没什么，就是问问。”王超拍拍他的肩，“你干得很好。”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张涛端着饭盒坐过来：“厂长，工业局那边找你，是不是有事？”
王超看了他一眼。张涛这个人，看着粗，心其实很细。
“嗯，有点事。”王超说，“张副厂长，要是我不在厂里了，你能把这一摊挑起来吗？”
张涛的筷子停在半空。他盯着王超看了几秒钟，缓缓放下筷子：“厂长，你要走？”
“还没决定。”
“为什么要走？”张涛的声音有些急，“厂里现在正好，明年医用玻璃上马，技术学校要办，新仓库要建……这么多事，都需要你领着。”
王超没说话，低头吃饭。
下午，他去了县中学。周校长正在备课，看见他来很高兴：“王厂长，来得正好！下周三我们想组织学生去你们厂参观生产线，不知道方不方便？”
“方便。”王超说，“周校长，要是……要是我以后不在玻璃厂了，咱们厂校合作的事，还能继续吗？”
周校长推了推眼镜，认真地说：“王厂长，不瞒你说，我们学校跟好几个厂联系过实践基地的事。但只有你们厂是真当回事在做。为什么？因为有你这样的领导真正重视。你要是走了，这事……”他摇摇头，“怕是难以为继。”
从学校出来，王超又去了纺织厂。老陈听说他要走，抓住他的手：“王厂长，你不能走啊！我们厂那几台烘干机，还等着你帮忙改造呢！还有，食品厂、机械厂……大家现在都认你们玻璃厂的技术！”
傍晚，王超回到家，父亲在院子里修小板凳。看见他，老人放下手里的活：“还没想好？”
“爸，我不知道该怎么选。”王超在父亲身边坐下，“两个都是好机会，可我就是……放不下。”
王建国拿起烟袋，慢慢装上烟丝，点燃。烟雾在暮色中升起，带着特有的辛辣气味。
“我年轻时，”老人缓缓开口，“也在钢铁厂当过车间主任。后来厂里要调我去地区钢铁局，当科长。”
王超惊讶地看着父亲。这事他从来没听说过。
“我去了三个月，就申请调回来了。”王建国吸了口烟，“为什么？因为坐办公室，看报表，开会，那些事我做不来。我就愿意在车间里，听着机器响，看着钢水出炉。那才踏实。”
“后来后悔吗？”王超问。
“后悔什么？”老人笑了，“我回来继续在车间干，带出了一批好徒弟。现在他们有的当了厂长，有的当了工程师。逢年过节，还来看我。你说，这比当科长差吗？”
他磕了磕烟袋：“人这一辈子，不是官越大越好，钱越多越好。是得知道自己适合干什么，能干好什么。你在玻璃厂，如鱼得水。去了别的地方，未必。”
夜深了。王超坐在桌前，铺开纸笔。他要把两个选择的利弊都写下来，这是他一贯的做法。
左边写工业局：稳定、体面、发展空间大、母亲高兴……
右边写光学仪器厂：平台大、技术资源多、参与重点项目……
但写着写着，他又在纸的中间写下：玻璃厂。
然后他开始列：雷师傅今年五十八了、张涛把家都搬来了、李小军他们刚看到希望、医用玻璃要上马、技术学校要办、新仓库要建、和县中学的合作、和兄弟厂的协作……
越写越多，纸都快写满了。
最后，他在“玻璃厂”这三个字下面，重重地划了两道线。
第三天早上，王超去了工业局。吴局长在办公室等他。
“想好了？”吴局长问。
“想好了。”王超站得笔直，“感谢组织的信任，感谢领导的栽培。但我想留在玻璃厂。”
吴局长有些意外：“理由呢？”
“理由很多。”王超说，“但最重要的是，我觉得我在玻璃厂，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厂子现在正在关键期，医用玻璃要上马，技术革新要继续，厂校合作要深化……这些事，我都放不下。”
他顿了顿，声音更坚定：“而且，我觉得一个人的价值，不是看他当了多大的官，管了多少人。是看他为这个社会、为周围的人，做了多少实实在在的事。在玻璃厂，我能带着三百多个工人，把日子过好，把厂子办好。我觉得这就是我的价值。”
办公室里安静了很久。吴局长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王超。
“你知道你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吗？”他问。
“知道。”王超说，“意味着我可能错过这次机会，以后再也没有了。”
吴局长转过身，脸上竟然带着笑意：“小王，我今天很高兴。真的。”
他走回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文件：“地区工业局的调令，其实已经下来了。我昨天就能给你看，但我没给。为什么？因为我想看看，你会怎么选。”
他把文件递给王超：“现在，我可以放心地告诉你——你的决定，是对的。”
王超接过文件，上面白纸黑字写着调他去地区工业局任职的通知。
“知道为什么对吗？”吴局长说，“因为你不图虚名，不慕高位，踏踏实实干实事。这样的干部，才是我们最需要的。”
他收起笑容，严肃起来：“但你留在玻璃厂，担子更重。医用玻璃要尽快搞出来，技术学校要办出样子，厂校合作要成为典型。这些，你能做到吗？”
“能！”王超挺直腰板，“保证完成任务！”
“好！”吴局长拍拍他的肩，“回去好好干。有什么困难，直接找我。”
从工业局出来，天晴了。阳光穿过云层，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金光闪闪。
王超骑上车，没有回厂，而是先回了家。他把决定告诉了家人。
李秀兰叹了口气，但没说什么。王建国点点头：“想清楚了就好。”
王玥高兴地跳起来：“哥不走了！”
下午，王超回到厂里。他召集全厂班组长开会，把决定告诉大家。
会议室里先是安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雷师傅站起来，手都在抖：“厂长，我……我代表全厂工人，谢谢你！”
张涛使劲拍着他的背，眼眶都红了。
散会后，王超一个人去了车间。机器还在轰鸣，工人们还在忙碌。他走到窑炉前，看着那熊熊的火焰，心里从未如此踏实。
是的，他选择了留下。选择了这三百多个工人，选择了这个刚刚起步的工厂，选择了这条充满挑战但也充满希望的路。
他知道，前面的困难不会少。医用玻璃的技术难关要攻克，新仓库的建设资金要筹措，技术学校的师资要解决……桩桩件件，都不容易。
但他不害怕。因为这里有信任他的工人，有支持他的家人，有理解他的领导。
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他的根，有他的梦。
夕阳西下时，王超站在厂门口，看着工人们下班离去。大家笑着跟他打招呼，说着“厂长明天见”。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对明天的期待。
是啊，明天。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明天的工厂会更加忙碌。而他会在这里，和工人们一起，迎接每一个明天。
这个选择，他不后悔。
永远不会。
（第四百四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