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四章：团圆·新生
腊月廿三，小年。
清晨五点多，天还黑着，赵家院子里就亮起了灯。赵志强急急忙忙推着自行车冲出院门，车轮在青石板路上轧出急促的声响。后座上坐着接生婆刘婶——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裹着厚棉袄，手里挎着个褪了色的蓝布包袱。
王超是被敲门声惊醒的。他披衣开门，赵志强站在门外，喘着粗气：“超儿，红儿……红儿发动了！”
“现在怎么样？”王超心头一紧。
“刘婶说还得会儿，让我来报信。”赵志强抹了把额头的汗，“妈说让你们别急，等生了再来。”
话虽这么说，王超哪里还睡得着。他回屋穿好衣服，李秀兰也起来了，正在灶间生火。
“妈，姐那边……”
“我听见了。”李秀兰声音有些发颤，但手上动作没停，“烧锅水，熬点小米粥。生孩子是力气活，生了得补补。”
王建国也起来了，坐在堂屋里抽烟，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王玥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妈，姐要生了吗？”
“嗯，你快去穿衣裳，一会儿咱们过去。”
天色渐渐亮起来。冬日的晨光透过云层，把院子里的霜照得亮晶晶的。王超站在门口，望着赵家的方向，心里七上八下。他想起了姐姐出嫁那天的样子，穿着红嫁衣，羞答答的；想起了小时候姐姐背着他去上学；想起了这大半年，姐姐每次回娘家，说起在婆家的生活时，脸上那满足的笑容。
“超儿，粥好了。”李秀兰端着锅出来，“咱们过去吧。”
王家四口人——王建国、李秀兰、王超、王玥，提着粥锅、鸡蛋、红糖，往赵家走去。小瑶瑶还小，留在家里让邻居照看。
赵家院子里已经聚了几个人。赵孙氏的妹妹孙兰来了，正帮着烧水。隔壁刘婶也来了，在灶间忙活。堂屋里传出压抑的呻吟声，是王红的声音。
李秀兰放下东西就要往里屋去，被孙兰拦住：“姐，刘婶在里面呢，让等着。”
“我看看红儿。”李秀兰说着就要推门。
门开了，刘婶探出头：“都别急，快了。烧点热水，准备干净布。”
赵志强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脸色发白。王超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姐夫，别慌。”
“我……我就是……”赵志强搓着手，“红儿疼得厉害。”
“生孩子都这样。”王超嘴上安慰着，自己心里也揪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堂屋里的呻吟声时高时低，有时突然拔高，又突然弱下去。每一声都像锤子敲在每个人心上。
王玥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小声问：“妈，姐疼吗？”
“疼。”李秀兰摸摸女儿的头，“但疼过就好了，就好了。”
上午九点多，堂屋里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响亮，有力，像要把屋顶掀开。
“生了！”院子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刘婶推门出来，满脸是笑：“生了生了！是个小子！母子平安！”
赵志强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王超赶紧扶住他。
“让我看看红儿。”李秀兰第一个冲进去。
里屋里，王红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头发都被汗打湿了，贴在额头上。但她脸上带着笑，一种疲惫而满足的笑。身边，一个小小的襁褓里，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眼睛闭着，嘴巴一噘一噘的。
李秀兰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俯身看着女儿，又看看外孙，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妈，”王红轻声说，“您看，像谁？”
“像你，像你小时候。”李秀兰抹着眼泪。
王超和赵志强也进来了。赵志强走到床边，握住王红的手，眼眶通红：“红儿，辛苦你了。”
“看看孩子。”王红努努嘴。
赵志强小心翼翼地抱起襁褓，动作笨拙得可笑。他低头看着那张小脸，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王超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心里涌起一种奇妙的感动。这是生命的延续，是血缘的传承。姐姐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当舅舅了。
“起名字了吗？”他问。
“起了。”赵志强说，“要是男孩，就叫赵继业。继往开来，建设家业。”
“好名字。”王建国在门口说。老人没进来，但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慰。
消息很快传开了。中午，赵家院子里就来了好几拨贺喜的人。隔壁邻居送来鸡蛋，对门的送来红糖，连巷子口的陈奶奶都拄着拐杖来了，塞给王红一个小银锁——那是她年轻时给自己孩子准备的，一直留到现在。
玻璃厂那边也知道了。雷师傅带着几个老师傅来了，提着厂里发的福利——两瓶罐头，一斤白糖。张涛也来了，代表厂领导班子祝贺。
“厂长，这可是大喜事！”雷师傅嗓门大，“咱们厂今年好事连连！”
王超笑着招呼大家坐下。赵家堂屋里挤满了人，热气腾腾的。王红靠在床头，看着一屋子的人，脸上一直带着笑。
下午，王超去供销社买了红纸，请父亲写喜报。王建国研好墨，提笔写下：
弄璋之喜，阖家欢欣。
赵府添丁，王氏有甥。
继往开来，建设家业。
茁壮成长，为国栋梁。
红纸贴在赵家大门上，引来不少邻居围观。这个腊月廿三，整条巷子都因为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变得喜气洋洋。
傍晚，王超回到玻璃厂。今天是小年，厂里提前下班，但食堂还亮着灯——今晚要开年终总结会，还要发福利。
食堂里张灯结彩，工人们都已经到了。看见王超进来，大家都笑着打招呼：
“厂长，听说您当舅舅了！”
“恭喜恭喜！”
“赵继业，这名字起得好！”
王超笑着回应，走到主席台前。张涛正在布置会场，见他来了，低声说：“厂长，都准备好了。福利也按您说的，重点照顾了那几个困难家庭。”
“好。”王超点头。
年终总结会开始。张涛先做了全年工作汇报——产值超额完成，技术革新成果显着，光学玻璃项目成功上马，厂校合作受到表彰……每一项成绩，都引来热烈的掌声。
接着是表彰环节。雷师傅的技术革新小组获得“先进集体”称号，每人奖励五块钱。李小军被评为“青年技术标兵”，奖励三块钱。各车间也评出了先进工作者。
最后，张涛宣布了一个特别奖项：“经厂领导班子研究，决定给予孙平家庭特别困难补助，金额二十元。”
食堂里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坐在角落的孙平愣住了，他妻子紧紧抓着他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王超站起来，走到孙平面前，把那个红纸包递给他：“孙师傅，这是厂里的一点心意。过了年，孩子上学的事，厂里也会想办法。”
孙平接过纸包，手抖得厉害。这个憨厚的汉子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深深鞠了一躬。
散会后，工人们领了福利——每人一条毛巾、一块肥皂、一斤白糖，还有两斤厂里自己做的黄元米果。大家高高兴兴地提着东西回家，说着“过年好”。
王超最后一个离开食堂。他站在门口，看着工人们远去的背影，心里暖暖的。这一年，玻璃厂从困境中走出来，工人们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而今天，姐姐又生了孩子，新生命带来了新希望。
回到赵家时，天已经黑了。院子里挂起了红灯笼，堂屋里点着煤油灯，暖黄色的光从窗户透出来。
王超轻轻推门进去。王红已经睡了，赵继业躺在她身边，也睡得香甜。赵志强守在床边，看见王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走到外屋。赵志强压低声音：“睡了，一天累了。”
“你也休息吧。”王超说。
“我不困。”赵志强看着里屋，“我就是看着他们，心里踏实。”
王超理解这种感受。他在椅子上坐下，两人静静地坐着，守着里屋的母子俩。
夜深了，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是小年夜的鞭炮。新的一年真的要来了。
王超想起这一年的点点滴滴：玻璃厂的翻身，姐姐的婚事，现在的添丁之喜……桩桩件件，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
生命就是这样吧，一代一代，生生不息。父母老了，孩子大了，又有了新的孩子。而他们这一代人，要做的就是把日子过好，把家守好，把厂办好。
里屋传来婴儿细微的哼唧声。赵志强立刻起身进去，不一会儿，抱着孩子出来了。
“饿了。”他说着，熟练地兑了温水泡奶粉，试了温度，喂给孩子。
王超看着姐夫笨拙而温柔的动作，忽然觉得，这个曾经在保卫科站岗的复员军人，真的长大了。
“超儿，”赵志强忽然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红儿嫁给我，也谢谢你给继业准备了这么多小孩子的东西。”赵志强看着怀里的孩子，“我会好好对他们母子，一辈子。”
王超点点头，没说话。有些话，不用多说。
窗外，又一声鞭炮响起，在夜空中炸开一朵小小的火花。
腊月廿三，小年。一个新生命来到这个世界。
而对这个家庭，对这个工厂，对这条巷子里的人们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出生。
这是希望，是传承，是明天。
王超站起身，走到窗前。远处，玻璃厂的烟囱静静地立着，在夜色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但他知道，过了年，那里又会响起机器的轰鸣，又会升起炊烟，又会有一百多个工人，为了更好的生活，努力地工作着。
而家里，有这个新生命，有姐姐一家的幸福，有父母弟妹的陪伴。
这就够了。
他回头看了看熟睡的姐姐，看了看抱着孩子的姐夫，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个年，一定会是个好年。
（第四百四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