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二章：新人新事
九月初，学校开学了。
早晨的街道上多了背着书包的学生，三五成群地走着，偶尔传来清脆的铃声——那是值日生摇着铜铃催促大家快些走。玻璃厂离县中学不远，王超骑车上班时，常能看见那些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衫的少年少女。
这天中午，李小军敲开了王超办公室的门。这个二十岁的年轻技工标兵，去年在全厂技术比武中拿了第一，如今已经是技术革新小组的骨干。他手里拿着个笔记本，神情有些腼腆。
“厂长，有个想法，想跟您汇报。”
“坐。”王超放下手里的文件，“什么想法？”
李小军在椅子上坐下，翻开笔记本：“是这样……咱们厂现在年轻工人多了，像我这样的，大多只念过初中，有的小学毕业就进厂了。技术我们在学，可文化底子薄，看图纸、学理论都吃力。”
王超点点头。这个问题他早就注意到了。
“我就想，”李小军继续说，“能不能利用业余时间，组织个文化学习班？不占用生产时间，就下班后或者礼拜天，学点语文、数学、物理基础知识。”
他顿了顿，声音更小了：“我知道现在厂里忙，这个想法可能不切实际……”
“不，这个想法很好。”王超打断他，“非常好。”
李小军抬起头，眼睛亮了。
“你具体说说，打算怎么组织？”王超问。
“我想着，先从最简单的开始。”李小军翻开笔记本另一页，“厂里有几个高中毕业的，像财务科的小刘，办公室的小陈。可以请他们当老师，从初中课本教起。地方也不用大，食堂晚上空着，摆几张桌子就行。教材……大家凑凑，谁家有旧课本拿来用。”
王超听着，心里越来越亮堂。这个年轻人想得很周全。
“需要厂里支持什么？”他问。
“就……借几盒粉笔，买点练习本。”李小军说，“别的我们自己解决。”
王超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转身说：“这样，你写个详细方案。粉笔、练习本厂里出。另外，我让办公室腾出一间屋子，做固定的学习室。晚上学习要点灯，电费厂里承担。”
李小军激动得站起来：“厂长，真的？”
“真的。”王超拍拍他的肩，“知识就是力量。工人们文化水平提高了，技术才能学得更快，厂子才能发展得更好。你放手去干，需要什么支持，直接找我。”
消息像春风一样传开了。年轻工人们聚在一起讨论，年长的老师傅们也都说好。雷师傅找到李小军：“小军，你们学习班，我能去听听不？我小学都没念完，认的字少。”
“雷师傅，您当然能来！”李小军连忙说，“您经验丰富，我们还得向您请教技术呢。”
周五下班后，第一堂文化课在食堂开讲了。财务科的小刘站在前面，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工人”两个字。下面坐着二十多个工人，有年轻的，也有像雷师傅这样的老师傅。大家坐得笔直，像小学生一样认真。
“工，是工作的工；人，是人民的人。”小刘讲解着，“咱们工人阶级，是新社会的主人翁……”
窗外天色渐暗，食堂里的灯亮着。朗朗的读书声传出来，在暮色中格外清晰。
就在学习班办起来的同时，另一件事也在悄悄推进。
九月中旬，县里召开“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座谈会。王超作为厂代表参加，坐在他旁边的是县中学的周校长——一个五十多岁、戴着眼镜的斯文人。
会议内容很明确：学校要组织学生参加劳动实践，工厂要为学生提供实践基地。地区有指示，每个县要树立几个典型。
散会后，周校长主动找到王超：“王厂长，久仰了。你们玻璃厂今年可是县里的明星企业。”
“周校长客气了。”王超和他握手。
两人边走边聊。周校长说：“我们中学现在开劳动技术课，可光在校园里学不到真东西。要是能让学生到工厂看看，了解现代工业生产，那比课堂上讲一百遍都有用。”
王超心里一动：“周校长，我们厂愿意做这个实践基地。”
“真的？”周校长喜出望外。
“真的。”王超说，“不过得做好安排，既要让学生学到东西，又不能影响生产安全。”
两人当场约好，下周周校长带几个老师先来厂里看看，商量具体方案。
消息传到厂里，工人们反应不一。有赞成的：“让学生们来看看，知道咱们工人是怎么干活的！”也有担心的：“半大孩子，毛手毛脚的，别出安全事故。”
王超召集班组长开会，统一思想：“这是政治任务，也是咱们厂的光荣。学生们来，咱们要展现出工人阶级的风貌。安全第一，各车间提前做好预案。”
雷师傅主动请缨：“厂长，我带徒弟们把参观路线规划好，危险区域做好隔离。”
张涛负责制定接待方案：“分批次来，每批不超过三十人，有老师带队，咱们派人讲解。”
九月最后一周，县中学的师生来了。
第一批是初三的学生，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统一的蓝布学生装，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进厂区。带队的是个年轻女教师，姓杨，扎着两条麻花辫，说话轻声细语。
王超亲自接待。他先带学生们在厂区转了一圈，介绍了玻璃厂的历史——从建国初的手工作坊，到现在半机械化生产的历程。
“同学们，你们现在看到的每块玻璃，都凝聚着工人们的智慧和汗水。”王超指着车间说。
然后按车间参观。在制瓶车间，机器有节奏地运转，工人们熟练地操作着。学生们看得目不转睛，有胆大的举手问：“叔叔，这机器一分钟能生产多少个瓶子？”
操作工老马笑着回答：“正常情况下，一分钟十二个。”
在深加工车间，雷师傅正在调试新模具。他拿起一片刚出炉的光学玻璃毛坯，对着光让学生们看：“看，透不透亮？这叫光学玻璃，用在精密仪器上的。”
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挤到前面：“师傅，这玻璃为什么这么透？”
“问得好。”雷师傅来了精神，“这得从配方说起……”
他讲了十分钟，从原料配比讲到退火工艺。学生们听得入神，连带队老师都掏出本子记笔记。
参观结束前，王超把学生们集合起来：“同学们，今天你们看到了玻璃是怎么生产出来的。但更重要的是，你们看到了工人阶级的劳动。劳动创造世界，知识改变命运。希望你们好好学习，将来为国家建设贡献力量。”
学生们鼓掌。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大声说：“王厂长，我以后也想当工程师！”
“好！”王超笑着点头，“我们等着你。”
送走学生，杨老师特意留下，对王超说：“王厂长，今天太感谢了。学生们回去写参观感想，都说收获很大。我们想……能不能请厂里的老师傅，去学校给学生们讲讲课？讲讲你们的故事，讲讲技术革新。”
王超一口答应：“没问题。雷师傅，张老头，他们都有故事。”
十月，玻璃厂和县中学的合作正式展开。每周三下午，雷师傅或张老头会去学校，在劳动技术课上讲一节课。有时候讲玻璃的历史，有时候讲技术原理，有时候就讲讲自己当学徒时的故事。
第一次去讲课的是雷师傅。他换上了干净的工作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站在讲台上还有些紧张。但一开口讲起技术，就完全进入了状态。
“……我十六岁进厂当学徒，师傅说，学手艺要先学做人。做人要实在，做玻璃更要实在。差一丝一毫，整块玻璃就废了……”
台下，学生们瞪大眼睛听着。有个女生举手问：“雷师傅，您那时候条件那么苦，为什么还要坚持学手艺？”
雷师傅想了想，认真地说：“因为手艺是饭碗，更是责任。国家建设需要技术工人，咱们就得把技术学好。”
这节课在学校引起了小小的轰动。校长在教师会上说：“工人们讲的，比课本上的生动多了。这才是真正的教育。”
而在玻璃厂，文化学习班也办得有声有色。除了语文数学，李小军还请了机械厂的师傅来讲机械原理，请了纺织厂的女工来讲纺织技术。学习的内容越来越丰富，参加的人也从最初的二十多个，增加到四十多个。
晚上，学习室的灯总是亮到很晚。工人们下了班，洗把脸就过来。有的在做习题，有的在讨论技术问题。雷师傅常常坐在最后一排，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认。
有次王超晚上回厂拿材料，看见学习室亮着灯，便走过去看看。透过窗户，他看见李小军正在黑板上讲解一道力学题，底下工人们听得专注。灯光照在那些朴实的脸上，照在那些因常年劳动而粗糙的手上，却掩不住眼里的光。
他没有进去打扰，悄悄离开了。心里却暖暖的。
这就是他想要的工厂——不仅是生产单位，也是学习的地方，是工人们成长的地方。
十月底，地区教育局来人考察，对玻璃厂和县中学的合作给予了高度评价。消息传到工业局，吴局长特意打电话给王超：“小王，你们这事办得好！工厂和学校结合，培养又红又专的接班人，这是大方向！”
王超谦虚地说：“都是应该做的。”
放下电话，他走到窗前。厂区里，工人们正忙碌着；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花期已过，但枝叶依然青翠。
他想起李小军腼腆地提出办学习班的样子，想起雷师傅站在讲台上的紧张，想起学生们参观时好奇的眼神。
这一切，都让他更坚信：工厂的意义，不止于生产产品，更在于培养人，在于传承，在于连接。
（第四百四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