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章:远方的信
六月中旬,天气渐渐热起来。玻璃厂院子外里的树都开花了,白色的花串垂下来,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甜香。
这天下午,邮递员在厂门口喊:“王超厂长,有信!”
王超正在车间看新一批光学玻璃的退火曲线,听见喊声走出来。邮递员递过来两封信,一封是常见的牛皮纸信封,另一封却贴着航空邮票——这年头,航空信可不常见。
“谢了。”王超接过信,先看那封航空信。信封上的字迹很熟悉,是洪城大伯王平安的笔迹。他拆开信,站在厂门口就读了起来。
信写得很长,有四页纸。大伯的字工工整整,开头照例是问候全家的话,问王建国的身体健康怎么样,问李秀兰现在状况好不好,问孩子们都好不好。接着说了说洪城那边的情况:
“……今年洪城夏天来得早,才六月就热得人发慌。你爷你奶身体还算硬朗,就是天热了胃口不好,你伯母变着法子做开胃的菜。小磊在机械厂干得不错,上个月他们车间接了个重要任务,是给新建的化肥厂做配套设备。厂里点名要小磊参加技术组,这孩子连着加了半个月班,人都瘦了一圈,但劲头足得很……”
王超读到这儿,嘴角露出笑意。堂哥王磊从小就好学,在机械厂当技术员正合适。
信的后半段,大伯的语气变得有些复杂:
“……现在到处都在搞建设,机会多,挑战也多。小磊他们那个化肥厂项目,省里很重视,要求年底前必须投产。指标定得高,工人们都在加班加点。你伯母心疼儿子,但小磊说这是难得的学习机会,咬咬牙也要坚持下来。”
“超儿,你在厂里也要注意身体。工作要干好,但也不能太拼命。咱们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知道上进是好事,但更要懂得细水长流的道理……”
信的末尾,大伯提到了那个敏感的话题,措辞很谨慎:
“……你堂伯那边,我托人捎了些常用药过去。北边农场条件艰苦,但他信里说还能坚持,让我们不要惦记。这事你知道就好,在外面不要多提。现在形势复杂,咱们平头百姓,做好本分工作最要紧。”
王超把信仔细折好,放进衣兜。大伯的话说得委婉,但他听懂了背后的担忧和嘱咐。是啊,做好本分工作最要紧。这个道理,他越来越明白了。
另一封信是普通平信,王超边走边拆开,看到寄信人姓名时愣了一下——是舅舅李建设从省城寄来的。舅舅家就在本县,平时有事都是直接上门或者托人捎话,怎么突然从省城来信了?
他急忙拆开信,舅舅的字迹有些潦草,但透着兴奋:
“超儿:见信好。事情突然,没来得及当面告诉你们就走了。厂里临时通知我去省里参加技术培训,全省只选五十个人,机会难得。通知是周五下午到的,要求周一报到,我周六一早就得出发。想着你们厂里也忙,就没特意跑一趟去说。”
王超这才明白过来。难怪舅舅突然来信,原来是走得匆忙。
信里继续说:
“……你外公外婆高兴坏了,你外婆连夜给我缝了个新挎包。你舅妈在家这天也是变着法子做好吃的,说我出去学习不能丢脸。我心里既高兴又紧张,就怕学不好,辜负了厂里的信任。”
“这次培训是省机械厅组织的,学三个月。听说课程很紧,还要考核,合格了发证书。现在刚到省城安顿下来,就赶紧给你们写信报个平安。”
“超儿,你在玻璃厂搞技术革新的事,我在机械厂也听说了。你们搞的那个光学玻璃,现在在系统里都传开了。这次来省里,我准备多学学热工控制和精密加工方面的知识,说不定回来还能跟你们玻璃厂交流交流……”
信的末尾,舅舅写了句很实在的话:
“现在这形势,技术就是饭碗。把技术学扎实了,走到哪儿都不怕。”
王超把两封信都收好,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堂哥在洪城挑重担,舅舅突然去了省里学习,而自己在南水领着玻璃厂往前走。三个人,三条不同的路,但都在这个时代里努力寻找自己的位置。
晚上回家,他把信给父母看。王建国接过信,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完大伯的信,他沉默了很久,才说:“你大伯说得对,细水长流。”
李秀兰更关心弟弟的事:“建设去省城学习了?这孩子,怎么走得这么急,也不来家说一声!”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满是骄傲,“不过这是好事,大好事!我得赶紧给他做两双鞋,省城走路多,鞋要舒服。”
王玥听见了,凑过来问:“舅舅去省城了?”
王超摸摸妹妹的头,“等后面去看爷爷奶奶,哥带你去到处看看。”
夜里,王超坐在桌前写回信。先给大伯回:
“大伯:信收到了,家里一切都好,勿念。爸的腰腿疼入夏后好多了,妈的身份很好。我在厂里一切都好,厂子现在走上正轨,订单稳定,工人们劲头足。您嘱咐的话我记下了,会注意身体,也会带着厂子稳步前进。代我问爷奶好,问大娘和磊哥好……”
写到这里,他停笔想了想。有些话不能写在纸上,但心意要传到。他继续写:
“最近厂里搞技术学习,我托人找了本《机械原理》,自己看完了,觉得对磊哥可能有帮助,随信寄去。技术这东西,多学一点总没错。”
其实这本书是他在系统里秒杀的商品,但这样说最稳妥。
给舅舅的回信就轻松多了:
“舅:信收到了,才知道您去了省城。这么突然,一定是难得的好机会!恭喜您!您不用担心学不好,您那手艺底子扎实,学什么都快。省城热,注意防暑。需要什么资料,写信告诉我,我想办法找……”
他想了想,又加上几句:
“光学玻璃的事,是厂里老师傅们一起努力的结果。您说得对,技术就是饭碗。等您培训回来,咱们俩好好交流。说不定玻璃厂和机械厂,以后还能合作。”
写完两封信,已经夜深了。王超推开窗户,夜风带着槐花的香气吹进来。远处传来隐约的蛙鸣,夏夜安静而深沉。
他想起舅舅信里那句话:“现在这形势,技术就是饭碗。”是啊,在这个变幻莫测的时代,有什么是真正靠得住的?也许就是这实实在在的技术,这能够创造价值的手艺。
玻璃厂为什么能翻身?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做出了好产品,掌握了新技术。堂哥为什么被委以重任?舅舅为什么能被选去培训?也都是因为有过硬的技术。
这个道理,他以前懂,现在更懂了。
第二天,王超把信寄出去,顺便去邮局给堂伯汇了第二笔钱——还是匿名。做完这些,他心里踏实了些。
回到厂里,他直接去了车间。雷师傅正在指导几个年轻工人看图纸,见他来,放下手里的活:“厂长,有事?”
“雷师傅,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王超说,“我舅舅去省里参加技术培训了,学的是热工控制和精密加工。等他学成回来,我想请他给咱们厂的技术革新小组讲讲课。”
“这是好事啊!”雷师傅眼睛一亮,“机械厂的热工控制,肯定有咱们能借鉴的地方。还有精密加工——咱们现在最缺的就是这个!”
“那咱们得提前准备。”王超说,“把咱们遇到的技术问题整理出来,等他回来,有针对性地请教。”
说干就干。下午,技术革新小组开了个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提出了十几个问题:模具精度怎么进一步提高?退火窑的温度控制能不能更精准?新玻璃配方的均匀性怎么保证?
王超——记下来。这些问题,有些他们自己能解决,有些可能需要外部的帮助。而舅舅的培训,也许就是个契机。
日子一天天过去。舅舅到省城后,又陆续来了两封信,说培训课程很紧,但收获很大。王超每次都认真回信,除了问候,也把厂里遇到的技术问题提出来请教。
果然,七月中旬,舅舅又寄来一封信。信写得很详细:
“超儿:培训已过半,课程比想象中还紧。上午理论课,下午实践课,晚上还要自习。老师都是省里顶尖的专家,讲的东西很新,有些我都没听过……”
信里还附了张课程表的抄录,上面列着《金属材料学》《热工仪表》《精密加工工艺》等课程。王超仔细看着,心里有些羡慕——这样的学习机会,实在太难得了。
他把信给雷师傅看。雷师傅指着《热工仪表》那一项:“这个咱们用得着!厂长,能不能托你舅舅,把这门课的笔记抄一份寄回来?”
“我写信问问。”王超说。
就这样,一封封书信在南水与省城之间往来。舅舅在信里分享学习心得,王超在回信里交流厂里的技术问题。虽然隔着几百里,但技术的交流让两代人、两个厂之间,建立起了一种特殊的联系。
八月初的一天,王超收到舅舅寄来的一个大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叠手抄笔记——《热工仪表》的要点总结,还有几张手绘的示意图。
“这是我晚上熬夜抄的,”舅舅在信里说,“可能不全,但要点都在了。你们先看看,有不懂的再问我。”
王超如获至宝,立刻拿去给技术革新小组。雷师傅和几个老师傅围在一起,看得如饥似渴。
“原来温度控制可以这么精确!”
“这个仪表原理,咱们的窑炉也能用!”
“厂长,咱们能不能试着做一个简易版的?”
王超看着老师们兴奋的样子,心里暖暖的。这就是技术的魅力——它能跨越距离,连接人心;它能解决问题,创造价值。
晚上回家,他给舅舅写回信:
“舅:笔记收到了,太珍贵了!技术革新小组的老师们如获至宝,正在研究怎么应用到实际生产中。您学习这么忙,还熬夜给我们抄笔记,实在太感谢了。家里一切都好,勿念。您在外保重身体,学习重要,身体更重要……”
写到这里,他望向窗外。夏夜的星空格外清澈,银河像一条淡淡的光带横跨天际。
他想起了很多人:在洪城挑灯夜战的堂哥,在省城刻苦学习的舅舅,在北方农场坚持的堂伯,还有在南水玻璃厂辛勤工作的工人们。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努力地活着,奋斗着。也许这就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模样——有艰难,有机会;有失去,也有收获。
但无论如何,生活还要继续。技术还要进步,工厂还要生产,日子还要过下去。而他,要带着玻璃厂的人,在这条路上继续往前走。星光下,王超的眼神坚定而清澈。路还长,但方向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第四百四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