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是从幽冥渊那灰黑色的云层缝隙里，艰难挤出来的一缕惨白。
它落在苏九九长长的眼睫上，像一层冰凉的霜。
她是被冻醒的。
意识从耗尽一切的黑暗深处缓缓上浮，最先感知到的，是刺入骨髓的寒意，以及神魂被撕裂后遗留的、绵延不绝的钝痛。
她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想象中的阴曹地府，而是沈清辞那张近在咫尺、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她还趴在他的身侧，一只手被他压在身下，另一只手，还紧紧地、固执地，握着他冰凉的手指。
他还活着。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她麻木的神经。
苏九九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坐直了身子，顾不上浑身的酸痛，颤抖着伸出两根手指，探向他颈侧的脉搏。
咚……咚……
微弱，缓慢，却坚韧地，跳动着。
像是在极寒的冬日里，深埋于冻土之下的最后一颗种子，顽强地维系着一点点即将破土的生机。
那股被“鬼门十三针”强行锁住的生命力，没有再流逝。
他稳住了。
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狂喜，伴随着迟来的后怕，轰然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苏九九的身体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地。她想笑，可嘴角刚刚扯动，眼泪却先一步，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覆着清晨冷露的草叶上，碎成一片晶莹。
“醒了？”
不远处，守着一堆早已熄灭的篝火的云舟，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动静。他站起身，脸上带着熬了一夜的疲惫，眼神里却透着关切。
林清婉、龙渊和凰锦也纷纷结束了调息，围拢过来。
“他……怎么样了？”林清婉的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苏九九说不出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泪眼模糊地望着他们，脸上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众人见状，那颗悬了一夜的心，终于齐齐落了地。
“我就说嘛，这小子命硬得很，阎王爷都不敢收。”云舟长舒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不过话说回来，小九九，你昨天那手……啧啧，真是吓死个人。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还有个失散多年的师父，是医仙转世？”
苏九九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她的全部心神，都还系在沈清辞的身上。
她擦干眼泪，重新跪坐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在他背上的、自己的外袍一角。
那片血肉模糊的创口，在药力的作用下已经止血，粉色的新肉正从边缘缓缓向内生长，虽然依旧可怖，但终究是有了好转的迹象。
她又探了探他的额头，烧已经退了。
做完这一切，她才像是终于确认了安全，整个人松弛下来，静静地，看着他沉睡的容颜。
清晨的微光，勾勒出他清隽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让他平日里的清冷淡漠，都化作了此刻的脆弱与安静。
苏九九伸出手，指尖悬在他的眉心，轻轻地，描摹着他蹙起的眉峰，想将那一点点沉睡中的不适，都抚平。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前一刻。
那双紧闭的眼眸，毫无征兆地，颤动了一下。
苏九九的呼吸，瞬间停滞。
她的手僵在半空，一动也不敢动，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连心跳都仿佛漏了一拍。
沈清辞的眼睫，又颤了颤。
他似乎正从一场极其深沉的、黑暗的梦境中，艰难地挣扎着醒来。
眼皮掀开一道极细的缝，又无力地合上。
反复几次，他才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
没有了往日的清冷如雪，也没有了剑意凌云的锋锐。此刻，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像一场大雪过后的初晴，干净、剔透，带着几分初醒的茫然。
他的视线没有焦点，在灰白的天幕上游离了片刻，最终，缓缓下移，落在了苏九九那张写满了紧张、担忧与狂喜的、泪痕未干的小脸上。
然后，他的目光，便定住了。
仿佛这世间万物，都从他的视野里褪去，只剩下她一个人。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沙哑的、不成调的音节。渡出本命剑元，又被万钧巨岩所伤，他的身体，早已被掏空。
苏-九九见状，眼眶一热，连忙道：“你别说话，你伤得很重，需要休息。”
她想让他继续躺好，可沈清辞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然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抬起了那只没有被她握着的手。
他的动作很慢，手臂在半空中不受控制地轻颤，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苏九九以为他要拿什么东西，下意识地凑近了些。
那只冰凉的、骨节分明的手，却越过了她的肩膀，带着一种无比珍视的、轻柔的力道，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粗糙的指腹，轻轻地，擦去了她脸颊上那道未干的泪痕。
他的掌心，没有一丝温度，却像一块被炉火煨暖的玉，烫得苏九九的皮肤一阵战栗。
做完这个动作，他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但他没有收回手。
他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眸，安静地看着她，唇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
像是在说：别哭。
苏九九再也忍不住，晶莹的泪珠，顺着他的指缝，一颗颗滚落。
她想躲开，想告诉他自己没事，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那只被她紧紧握住的手，忽然，轻轻地，反握住了她。
他的力气很小，小到几乎感觉不到。
但那一点点收紧的触感，却像一道最坚固的锁，将她所有的慌乱与不安，都牢牢地锁住了。
“九九……”
这一次，他终于发出了清晰的声音。
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温柔。
苏-九九抬起泪眼，望向他。
“别怕。”
沈清辞看着她，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看着她眼底深处的恐惧，一字一句，用尽了他此刻能凝聚的所有气力。
“无论以后……会遇到多少危险，走多远的路……”
“我都会陪着你。”
没有海誓山盟，没有惊天动地的告白。
只是在这样一个劫后余生的清晨，一句最朴实、最简单，却也最坚定的承诺。
苏九九的视线，瞬间被泪水彻底模糊。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咬着下唇，拼命地，用力地点头。
泪水决堤，顺着她的下颌，一滴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温热的，咸涩的。
她点头，像是在回应他，也像是在告诉自己。
嗯，我知道。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远处，云舟看着这一幕，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然后转身，假装在整理篝火堆，嘴里小声嘀咕：“这天怎么回事，风沙这么大，吹得眼睛疼……”
他身旁的林清婉，目光从那两人身上收回，清冷的脸上，也难得地，浮现出一抹极浅的、温柔的笑意。
龙渊与凰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欣慰与感叹。
历经生死，方知情重。
或许，这便是凡世间，最动人的风景。
就在这片静谧而温暖的氛围中，沈清辞握着苏九九的手，原本舒展的眉头，却几不可查地，轻轻蹙了一下。
他醒来后，神魂与灵力都处于一片混沌的虚弱之中。
但此刻，随着心神的稍稍安定，他终于清晰地感觉到，从两人相握的手掌处，传来的一种……空虚感。
那不是苏九-九此刻的虚弱，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血脉本源的……缺失。
就像一幅完整的画卷，被硬生生撕去了一角，留下一个再也无法弥补的、刺眼的豁口。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向了苏九九的身后。
那九条本该光华流转的巨大狐尾，此刻只剩下八条。
而那条本该属于济世医尊的、温润的第六尾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片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随时都会消散的虚影。
一个念头，让沈清辞刚刚恢复一丝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惨白。
他想起了昏迷前，她身上那股决绝到疯狂的气息，想起了那三十六根凭空出现的、由光芒凝聚而成的金针。
她……
沈清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的嘴唇翕动，几乎是用气音，吐出了两个字。
“你的……尾巴……”